在初冬的夜裡逛街

進入十一月,法國改成了冬令時,一到下午四點半天就要黑了。日照時間短,早上出門天黑著,晚上回來天還黑著,想一想,我所在的城市和中國的哈爾濱在同一緯度。然而哈爾濱有冰雪,這裡只有冷雨。一陣北風吹來,外面降到零度以下,室內像個黑洞,白天都要開燈開暖氣,第二天,來自撒哈拉的暖風一吹,氣溫又迅速攀升十度,天氣像個精神分裂的變態。

讓十一月陰鬱不堪的還有劇烈的變化和壞消息。窗台上好不容易養出花苞的蟹爪蘭被大風颳走了,至此我的盆栽全軍覆滅,家裡的盤子摔碎了兩個,新買的碗也摔成了三瓣,不扔的舊物彷彿要被宇宙急切帶走。加上幣圈又遇史詩級震盪,香港大火的消息,身邊朋友來來去去劇烈變化,一些搬家,失散,裂蓆,一扇扇門關閉,但又有新的門敞開,新人進入生命。

最近我處在失去表達欲的階段,不想說話,不想寫作,不想發《魚書》,當心情很不好的時候,我就出門逛街。

在這個城市的夜色中遊蕩,週末會遇到不少遊客;而在老城區最冷清的週二晚上出門,會遇到人以外的東西。

城裡有兩條河,河上有不少橋,週末的人行橋是個舞台。有人在橋上彈吉他唱歌,有人拍照,在橋上套上同心鎖。橋金光閃閃的,通向那個叫正義的宮殿式建築,山上還有艾菲爾鐵塔的早期版,也金燦燦的。快到光明節了,山上教堂旁邊又亮起一行字,感謝瑪莉亞,感恩瘟疫時期聖母對城市的庇佑。帶狗的乞討者身上披著毛毯和狗談話,時不時有人因為狗可愛蹲下來湊進他,先逗逗狗,再給他幾塊錢。

過橋到了老城區,遊客就更多了。街上會遇見攤煎餅的小販,這煎餅就是你們說的可麗餅(crêpe)。法國煎餅分為鹹味和甜味兩種,鹹味的加火腿奶酪,甜味的加巧克力醬,榛子醬,蜂蜜或是白糖。煎餅時放黃油,一加熱滿街都是黃油香,讓人忍不住駐足。但這些煎餅小攤並非夜市,也不能隨意出攤,它們一般隸屬於攤後的飯館或小吃店,屬於業務延伸。老城區很大,但煎餅攤也就五六家。除了煎餅攤外,新來的還有賣板栗的攤點,板栗燒糊後濃煙滾滾,半條街都是糊味。

老城區最多的就是餐館和旅遊品小店,但有一家店每次經過顧客盈門,還開了分店。它充滿未來感,讓我感到有些驚悚:此店專拍瞳孔照片,簡直就是1984的藝術版。店前有個放大鏡,一盞特殊的燈,對著鏡子可看到自己放大的瞳孔細節,亮閃閃的顏色豐富得像宇宙射綫中的星系。人們將瞳孔放大拍照打印出來,製作成畫,明信片,常常有情侶和家人在這裡拍瞳孔留念。也許情人的眼睛真的可以讓人迷失,也許那些藍眼睛,綠眼睛,黃眼睛,黑眼睛在特殊光照下真的好看,能讓人聯想到宇宙造物主的神奇。但想到誰要送我他的瞳孔照掛到我家,我渾身就起了雞皮疙瘩,無能欣賞,就好比我真的無能欣賞人們秀自己小孩的B超照一樣。我送你肺部的x光照片說我對你無所隱瞞,不信咱開胸驗肺,你能欣賞嗎?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也喜歡去逛花店。靠近花店便能聞見花的香氣,鮮花在黑夜中要很多燈照著,才能顯出絢麗的色彩來。一束束花放在外面的水桶裡,沒有攝像頭監視,花店老闆好像也不懷疑誰會偷花,任顧客自己按照顏色搭配,搭配好了到店員跟前決定配其他的花,草還是樹葉。店員會問你這花送誰,如果送人的話,包裝會格外精緻,有絲帶,用同色或撞色包裝紙,如果送自己,就在玻璃紙上扎一條草繩,簡單方便也不失美觀。

花店的花都是按色系排列,紅的放一處,橙色放一處,白的放一處,我本想送自己紅色花讓十一月末尾熱血沸騰起來,結果一看鮮花中居然還混著毛線纏成的紅色假花。最後買了顆紅色的風信子,等養到聖誕節左右,家裡應該會香氣四溢了。

當然逛街的時候還會經過電影院。一家小眾電影院正上映《137文件》,旁邊是《私密生活》,《冉阿讓》等。上週去看了《冉阿讓》,講《悲慘世界》主角冉阿讓從罪犯變成一個正直的人的天人交戰的心路歷程。影片最觸動我的是開篇第一句話:

一個人成為英雄前,先是人。成為人前先是苦人。

我想了想自己吃的苦,按《悲慘世界》的劇本應該是吃盡苦難好做人。如果我做好了人,那麼下一步會不會是成為英雄呢?如果按照這個邏輯,沒苦硬吃會不會吃著吃著最後變成英雄呢?

心情不好的時候,十九世紀的價值觀已經不能再說服我。

小眾電影院正上映的《137號檔案》是對法國黃馬甲運動期間警察射傷遊行示威者事件的調查。黃馬甲運動後,法國街頭革命慢慢變得疲憊不堪,其實因為不少人在運動中被警察用橡皮子彈射傷,有的甚至落下了終身殘疾。感謝電影能將發生在法國的故事描述出來,觸及了這個國家隱藏的一面。當然這部電影據說最近在牆國國際電影節上放映,卻在香港法國電影節中被臨時下架,讓人感嘆一國兩制和審查制度的博大精深。不過提起牆國的文藝審查制度,的確可以魔幻地成為一些西方國家不願觸及話題的避風港和接待處。

比如最近因爲我的比特幣圈調研正好涉及到了法國宗教極端主義和民族的敏感話題,這些話題在法國很有可能會以政治不正確名義被軟性審查,人們聽到我要寫的話題先自我審查紛紛對我說在法國發表不了,人們不能在公開場合說這個,有人還認真建議我去牆國發表。哭笑不得中想起牆國曾經流傳的諷刺血汗工廠富士康閉環人生的網絡段子:

故人西辭富士康,為學技術去藍翔。

藍翔畢業包分配,尼瑪還是富士康。

原諒我在這裡引用一首漢語中出現低俗詞語的段子,有時候面對言論審查制度無語竪起中指是我覺得最貼切的表達方式。博大精深的審查制度說不定是兩國一制,構成了一個相互合作,相互排斥又幫助彼此查疑補缺的限制言論自由的生態。當然聰明人可以在一個審查國家去寫這個國家允許甚至是喜歡但另一個國家不能且不願意看見的故事,以顯示所在國家的言論自由和包容度和另一個國家的黨同伐異,增長各自無明的自戀。比如在法國當中國「敏感」問題專家,在中國當法國「敏感」問題專家,兩面都不得罪,都得心應手,而像我這樣腦子有病的人,才會在兩個國家死磕幾年,以頭撞各自的牆,硬是要把自己搞成每種審查制度裡的冉阿讓。但我想,這個世界正是有腦子有病以頭撞牆的各種前賢,來測量那些封鎖和困住人類的高牆的尺寸,鼓勵我們去探詢沒有高牆的世界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正如雨果所言:無知結束的地方自由才真正開始。

心情不好的夜晚逛街,最開心的當然是在路上遇到大貓。圓臉大貓在古老的牆頭徘徊,一輪明月下,大貓像個翻牆的勇士,一會走著嗅一嗅牆頭的花,一會兒停下來盯著我看。她走在牆頭上,不回牆裡,也不去牆外,我抬手想摸摸她,她躲避,留給我一個厚實的背影,卻在回身時再次觀察我,也觀察著牆內的動向,好像這兩個世界都是她所熟悉和掌握的,但不參與,也不親近。滿園月色關不住,一隻大貓出牆來。我越看她越覺得她的臉和我有點像,也許她看著我的時候也在想,奇怪,這個人臉好圓,滿頭炸毛倒像我一樣。

在週末之外的夜晚逛街,則會發現城市是另一番景象。旅遊區穿越成了文藝復興時代的居民區。走在窄窄的小巷,彷彿回到小時候。也是這樣的黑夜,也是這樣長長的窄窄的路,巷口有小店,掛著花格子窗簾。那是理髮店,是雜貨店,在這裡卻是土菜館,亮著粉色的獨屬於舊時代的燈光。

這樣的房子,這樣的路,已經有五六百年的歷史了。老城區屬於世界文化遺產,完整保存了文藝復興以來的古建築和生活樣貌。一到沒有遊人的夜裡,看著樓上民居裡散發出來的光芒,我就想著,幾百年來都是這樣的窗戶,這樣的亮光啊。然而看著看著,我也清晰地知道這燈火通明背後是無數個個體命運的生死流變,個人有個人的命運,加起來就是時代的命運。我曾拿了整個前半生去懷別人的舊,到現在懷舊的劑量已經夠了。他們有他們創造和承擔的歷史,也有各自時代的重擔,而我也有我的責任,有我將要創造的屬於我的歷史。

走在假日遊人如織的教堂前,倒可以欣賞這座著名建築的全貌。這只是晚上七點,因為冷卻讓我看到了沒有遊人的教堂最質樸的樣子。那些剛建造起這座教堂的夜裡,是不是有人也以欣賞作品的角度而不是以朝聖的信徒心態看著這座教堂呢?

那些老城區的小酒館,此刻壁爐的爐火正自顧自燃著,壁爐上掛著古老的照片,好像主人剛走不久。小酒館似乎在等人,似乎也不期待甚麼人,這樣的晚上,恐怕沒多少顧客從大風裡闖進酒館,脫下外套,要一杯酒,一個人大聲地和酒保說笑,吃著麵包和烤血腸。我走過門前,酒保正打掃著衛生,好像在期待這樣的顧客,最終踏著風而來。

整座城市的夜晚,燈火點點,在橋上望著另一座橋,好像在看一幅風景畫。越看越覺得天地廣闊,而我獨自在這裡走過,像個遊魂。

逛街的人都在哪裡呢?這樣的夜裡,如果有人出來,應該在聖誕集市上。這座城市的聖誕集市在十一月下旬已經開放了,我每天路過,看見賣糖葫蘆的小攤那些穿著粉紅色衣服的售貨員們,興高采烈賣著糖果和巧克力,就感覺夜色裡多了些甜甜的溫柔的童話氣息,冰糖蘋果的法語名字叫愛的蘋果,蘋果加了糖,好像加了愛。去年我在聖誕集市吃過一個黑巧克力版的愛的蘋果,拿在手裡覺得我的愛黑化了。而愛的蘋果攤點居然新安了兩個攝像頭,不知道是要防止人偷蘋果還是偷愛呢?

這愛的蘋果的童話在走向郊區的輕軌站逐漸破滅,旁邊牆上貼著各種宣傳廣告,留著街頭藝術風格的字跡,車站站著抽菸的,縮著脖子的乘客。這樣的夜色中,不見那個平日在車站要錢買吃食的可憐兮兮的中年男人。車站旁柱子上貼著的法國共產黨宣傳海報裡,馬克思不知是用手指著我還是用槍對著我:

你是共產主義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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胸口突然政治性一熱。啊,這紅色的光,這初冬的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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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的大頭貼

作者: Fishear

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創辦者與主筆。《魚書》致力於講述人類,自由與遠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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