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槽大象和三兔共耳

一到十二月,聖誕集市就起來了,市中心的大街上飄著聖誕快樂的音樂,空氣中彌散著加入香料和柑橘的紅酒味。難得的好天,我在大街漫無目的地閒逛。每年這時候,我都要去教會商店買天主教僧侶在修道院做的巧克力,順便和店員修女聊聊天,在櫃檯旁邊的玻璃罐裡抽一張彩色的寫著《聖經》中句子的幸運便簽。
這便簽說來有點神奇,去年給我的話是:
「看哪,我站在門外敲門;如果有人聽見我的聲音就開門的,我要進到ta家,而且我與ta,ta與我,將要一起吃飯。」
這一年,帶著《好吃的故事》,我敲了不少門,門也敲了我,不論是我去敲還是我被敲,在打開的門裡,我和陌生人的確一起吃了好幾頓飯,有些時候,我深深感覺到,宇宙神秘力量就在我們中間。

我經過那間商店,正要進門,發現店員修女在櫃檯忙碌地打著電話。於是決定下次拜訪,不知不覺走著,就拐進一間將近有一千年歷史的教堂。
這座教堂我曾來過兩次,每週都有義務講解員帶人去看地下墓室,那裡埋葬著法國歷史上第一批殉教的聖徒。那裡的石柱上還有古老的聖誕馬槽石雕。教堂裡的聖誕馬槽雕像都會描述耶穌誕生的故事,在天主教傳統藝術中,馬槽裡的小耶穌身後除了聖母瑪麗亞和聖若瑟外常常會有一頭驢和一頭牛,然而這座教堂的聖誕馬槽圖景中居然有頭大象,而且是印度象。
雖然在當代,聖誕馬槽藝術已成為藝術家發揮創意的主題,就連教堂鄰近聖誕節裝飾的馬槽小人中,也有黑皮膚的耶穌,熱帶叢林裡出生的耶穌,穿著中國衣服的聖母聖子等場景,來彰顯耶穌不屬於任何特定種族,而屬於全人類的理念,這是梵蒂岡1960年代召開第二屆大公會議,決定宗教和時代並進,革新宗教組織和神學觀念來面對現代世界的直接結果。

但一千多年前宗教統治一切的中世紀,法國這個沒有大象的地方的工匠怎麼會具有如此革命的精神,把亞洲大象直接安排到耶穌誕生地伯利恆的馬槽邊。他又如何見過印度象?
當時講解員對我說這些時告訴我,這始終是這座教堂一個千古未解之謎。
在宗教藝術中,考古學家發現了不少實物,證明著東西方文明交流的結果。比如,一千年多前敦煌莫高窟隋唐時期藻井中出現了三兔共耳壁畫,這一主題之後也同樣出現在印度,阿富汗,伊朗,甚至德國,英國的教堂中。

神秘的《三兔共耳圖》好像一個佛教隱喻,過去,現在,未來在無限的循環流轉中相連相承,密不可分。
我還記得十年前,在青藏高原田野調查的我,幫工匠在廟裡塑神像,工匠對我說,傳統上將軍肚子得塑得大,才有將軍肚之說,我隨口提了一句,將軍沒有腹肌嗎,天天練武不會練成倒三角?看看你的身材,每天上上下下幹活沒有肚子啊⋯⋯他想了一會兒,然後我們就把其中一個將軍塑成了倒三角肌肉男。也許幾百年後,那裡變成了文化遺產,人們會問,為甚麼廟門口的將軍不符合傳統規制,不像中國練武的那些男人沒胸沒臀卻內力澎湃,反而像現代健美男一樣有八塊腹肌,這不是無視傳統沒有文化胡攪蠻纏嘛?人們不知道,這只是我這樣一個從現代審美穿越回去的女子,在一個傳統肅穆的宗教場合,偶然和工匠做了個有趣的實驗,在不改變宗教內涵的情況下,對宗教藝術傳統重新發明而已。
也說不定,中世紀法國這間教堂,也有一個如我一樣來自東方的女子,告訴工匠遠方大象的故事,那工匠便牢記在心,在雕刻石頭的時候,把印度象實驗性地雕到了中東小耶穌的身邊。
更多時候,我們不知道歷史上的跨州交流究竟如何發生,到底是誰傳給了誰,一項新事物究竟如何進入一個社會,突然激發起甚麼人的靈感,成為工匠手中的作品,也留存到今天,成為我們可以看到的文化遺產。
我們不知道起源於11世紀的中國木活字印刷術和其後興起的金屬活字印錢術是否跨越大洲,從哪個側面啟發了15世紀德國老頭古騰堡,讓他從一個欠了一屁股外債做宗教鏡子的文科生轉行用鉛活字去印聖經,發明了比普通抄經僧侶手抄本還要精美的鉛活字印刷術,以高質量,機具美感和快速低成本的印刷技術帶來了現代書籍和人類歷史上一次媒介革命,但我們知道,來自中國的絲綢和養蠶技術在一千年間慢慢流傳到歐洲大陸,最後在絲織業首先出現了比人工提花還要精細的自動提花機,最終成為機器自動化革命的前奏
文明之間一直在交流,不論以歷史記載,還是以傳說,甚至以無名,無有紀錄,無有傳說的方式交流著,正如人類一直在遷徙中成長,發展,孕育新的生命,在新的大陸開疆拓土。這個無形連結的通道,通過一個個流動的,遷移的人連結起來,打開了一扇扇新的大門,使人類不故步自封於地方性知識,不侷限於固有的先前經驗,在連結,交流,吸收,包容,改變中創新,在創新中成長自己的精神。
- 人生之根本大問
這次進入教堂,我其實處在生命裡有點迷茫的階段。在走向新世界的路途中,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人,每個人都帶著自己的消息。
十二月中旬,在喧鬧的酒吧,一位書包裡背著根大號馬桶刷的程序員大叔和我從馬桶刷聊到AI,聊了很久,最後他對我說了一席話:
「你必須要知道你想做什麼。你要問問你自己,你想做甚麽;而不要去問甚麼最熱門,現在人們喜歡甚麼,人們都在做甚麽。如果你不知道你到底想做甚麽,那麼你會很快迷失。這個世界有很多門,很多門都會給你打開,你會從一扇門進入另一扇門,覺得有意思,然後留一會,又看到另一扇門裡的東西有意思,又留一會,這樣的門有很多很多,但你最終發現,你自己迷失了,因為有那麼多的東西都可以學,那麼多的地方都很美,都想深入。如果不知道你想要的,進入以後,你會覺得事與願違,甚至做著不喜歡的工作,浪費你的生命。所以,第一步你必須知道,你是誰,你要做甚麼。」
這程序員大叔説起話來像個先知。
「我是誰?」
這次會面後我問自己。
一年前,《魚書》剛成立不久,收到一位台灣讀者的來信,分享自己覺醒的體驗,她的覺醒就是從問自己「我是誰」這個問題開始的。
問過這個問題後,一個偶然,她經歷了一次覺醒體驗,體驗到三維世界的不真實,但隨即陷入了一種意義被取消的虛空狀態。她提到,當真正觸及到那個「一」的時候,之後所有的宗教經典只是在對答案。人一但體驗到那種合一,在這個分離的世界上便會面對一個根本的存在性問題——你不再渴慕眼前的一切,好比你吃過了仙桃一口,便對這個爛水果般的世界不報甚麼執念。你尋找意義,然而此間的意義取消了,你尋找自己,然而此間的自己也取消了。你面對的是那個最本質的虛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形識,亦復如是」。不少宗教都在描述這種覺醒體驗,那時概念,語言,感覺皆無意義,甚至就是對真理的誤解。連一談論這件事情,就已經開始誤解。
著名神學家托馬斯阿奎納在經歷了一次覺醒體驗後,幾乎要把自己的《神學大全》燒掉,認為自己畢生的文字在那巨大的神秘面前簡直不值一提,自己過於高傲自大了。
但問題是,覺醒後,我們仍然以各自感知的形式在固定的時空裡玩這個大遊戲。
我很羨慕朝聞道的人,也很羨慕西蒙娜薇伊(Simone Weil)這樣突然有了宗教覺醒體驗最後走上神秘主義道路並仍然寫作的哲學家。這一年,我仍然沒有精彩的頓悟般的覺醒體驗,但在穿越時空的路途中,卻感覺自己逐漸把舊有的我的身體,我的精神一一蜕去。
這兩個多月,向健身教練Pavel Durov學習,每日八十個深蹲,三十個靠牆俯臥撐,還開始跳舞,身上的脂肪一天天減少,將軍肚好像正在變成腹肌,明年說不定真會變成倒三角;也曾站在一眾陌生的程序員前,抽中了個一無所知的技術話題,硬著頭皮即興演講,發現我居然可以用法文自在地演講並把大家全部逗笑;也偶然建立了個私人比特幣圈群,結果群越滾越大,最後讓不少圈人通過我相互認識,把我奇怪地變成了明年我城比特幣圈活動的組織人和活動代表。一個老比特幣圈人前幾天看著我認真地說:我怎麼發現這一年,你從甚麼也不知道一下子成長了很多很多。

當然這一年的破圈成長,還包括參加程序員世界的魷魚遊戲,成為某IT女性協會會員,進入某哲學協會去聆聽,參與哲學辯論,努力在AI時代培養和維護自己的獨立思考和思辨能力,但一些問題同時到來:
這個從我舊有的身體裡,精神裡新長出來的人是誰?
這個像旋轉的《三兔共耳圖》一樣,和我共享過去的未來人到底想怎樣?新長出的我,究竟要做甚麼?
我還是一個寫作者?一個人類學人?
我還是宗教,歷史和文物愛好者?
我成了一個比特幣圈人?
一個IT女性?
一個哲學人?
我成了一個中法人?(franco-chinoise,這是前幾天有人對我的稱呼)
我要從中年婦女成為金剛芭比?
回首前塵,我甚至自己都不大認識我自己。
老實說,在這個聖誕的節慶時刻,我不知道我要做甚麼,我也還不知道,我究竟是誰。我只是不斷去向各方向肆意成長,好像關了很久的犯人被釋放,病了很久的人恢復健康,老得快死的人突然返老還童,在這個世界上,感到所有一切都是新的,不再讓別人和自己限制自己,甚麼都想試試:想建立全新的深入的健康的連結,想去體驗這世界上的一切,想去創造屬於我自己的作品,建立我自己充滿愛和光明的家庭,群落,想去建設我認同的制度,社會,想去書寫我的歷史,並為我所相信,和我有著相同價值觀的文明,帶來生命,活力,創新和希望。
然而今年破了很多圈圈的我仍然很迷茫。
坎爺(Joseph Campbell) 說:「跟從你內心的喜悅,宇宙之門為你一扇扇敞開。」
我感到我內心的喜悅好多啊,結果面前的新世界敞開了無數的門,又構成了一座迷宮。
- 早已寫好的答案
我在一千年的教堂裡慢慢地走,看著下午的陽光透過教堂右側的彩色玻璃窗照進大堂,靠近祭台的地方,陽光透過頂部的小窗照射在教堂古老的管風琴上,銀色的金屬管在呼應著金色的陽光,好像一個光的慶典。祭台上方穹頂上,是一襲白袍的耶穌和門徒的壁畫,左右兩側是深綠的棕櫚樹,與黃金底色呈現了強烈的對比,更加顯示出莊嚴神聖之美。
祭台柱子掛著張現代耶穌像,底部一行字赫然寫著:
「耶穌,我信任你。」
信任好難。耶穌全心全意地信任猶大,最後卻被猶大出賣,就連他親近的門徒彼得,在強權壓迫下也三次不認耶穌。我們信任人,那個信任的人的心裡卻住著猶大和彼得;我們信任人類社會的制度和建立在理性上的科技,它們卻因為人的種種作惡而崩塌反過來成為奴役和約束人的工具;我們信任自然之律,自然之律裡的生物法則是大魚吃小魚式地求生存,完成繁殖任務後就可以謝幕死亡。
可見之物尚且無法信任。那信任傳說中的耶穌呢?
這種信任就好像耶穌全然信任天主一樣,聽從天主的意志,一步步背上十字架走向死亡,然後復活,為人類彰顯愛戰勝死亡的救贖之道。
對於那個看不見世界的信任,那個巨大的,語言不可描述的宇宙神秘力量的全然敞開,接納,讓它進駐心中,從此行走坐臥,不論有人一起吃飯,無人一起吃飯,始終和它在一起,這應該就是信仰吧。
信仰,正因為我和巨大神秘的分離才有意義。因為這種分離,人始終有懷疑的空間,而在懷疑中看到終點,選擇信任,堅持逆向行駛,才是信仰。它是閉著眼睛在黑夜裡走路,卻始終相信心中的光會讓我們安然無恙地到達終點。
相信人死燈滅是權衡判斷,相信死亡不是終點是信仰。
「我是誰?」
我像宇宙神秘力量不存在,永遠不會得到答案一樣地問。而我知道,這樣不求回答,直面虛空,這樣正視讓我們之間分離的宏大距離的詢問,是我和宇宙神秘力量目前最為舒服的交流方式。
周圍是一片靜寂。我坐下,沐浴在彩色玻璃窗透過來的陽光裡,感到很溫暖,抬頭,身邊有塊紀念牌。

我好奇地讀著那紀念牌上的字,然後掏出手機查它的資料。紀念碑上的人,Pierre Poivre 居然和中國有很深的淵源。他是法國偉大的旅行家,哲學家,本是神父,被派去中國傳教,最後教沒傳成還深陷牢獄,但他的遠東之行並非毫無結果,他順便考察了當地的農業和社會,寫了遊記,回來後出版了遠東觀察筆記,並成為啟蒙時代大火的哲學作品,在和當地民眾好友交流中,發現自己對園藝學感興趣,最後單槍匹馬膽大包天向法國皇帝請求資助再去遠東,在船隻上遇到各國搶地盤火拼,失去了一隻手,最後在當地朋友幫助下,打破荷蘭人的市場壟斷,把香料養殖技術帶回法國,在法國培養出了香料植株,從此,丁香,桂皮,大香,肉豆蔻進入了法國平民食譜,也逐漸成了聖誕集市上紅酒味道的來源,為法餐貢獻了無數的精彩菜譜,讓香料成為今日法餐的日常,也成為世界飲食文化遺產的一部分。
1786年1月8日,他的遺體被埋在這間教堂。
我坐著,百感交集地看著這間教堂。想起前幾日聽到的奧普拉的一個演講,談到我是誰,我要做甚麼這個話題時,她說,問「我是誰」,不是問你扮演的角色,你是誰的女兒,幹甚麼工作,你是甚麼職業,而是要問那個問題,那個巨大到足以讓你認為瘋狂至極甚至不敢問的問題。
「我是誰?」
即使我捋順舌頭發問,得到答案,我敢全然信任這答案嗎?
但此刻,我比任何時候都想找到答案,它大於我的恐懼,大於我的不安全和不信任。
奧普拉說:「我的答案是——我是上帝的孩子,正如德日進神父說的,我是擁有人類經驗的靈性存在。我不想僅僅擁有成功,擁有甚麼遺產,我想實現最高的,最真實的作為人類的經驗,那個造物主在創造我的每一個細胞時就夢想著的我。」
好美的答案。
當我最終敢於這樣直接的提問時,那個下午和之後的幾天,我終於漸漸意識到,我想找到的終極答案似乎早已和沿途的風景一樣,深深寫在我腳下一步又一步,一天又一天的路上,三兔共耳向前奔跑一樣記在過去的,現在的,未來的三個看似分裂又統一的我的心中。過去裡藏著現在,現在裡藏著未來,未來裡藏著過去,向前奔跑,玩著這遊戲,而始終流轉在孕育,承載我們的,沒有形象,沒有盡頭,沒有侷限的巨大神秘之中。
為甚麼是這樣的遊戲?
為甚麼有這樣的遊戲?
如何跳脫出這樣的遊戲,最終自由?
如何在遊戲裡自由?
遊戲和巨大神秘或許本無二致?
人類歷史上許多宗教傳統都在圍繞以上問題從自己的角度提問並提供自己版本的終極答案。
智識的盡頭,不求回應的獨自詢問時,便是信仰的誕生之處。
當我選擇向一種宗教傳統提問,便是選擇相信一種版本的故事。
當我選擇獨自向宇宙神秘力量提問,便是選擇書寫自己版本的故事。
「我是誰?」
今天,在這個聖誕節直面人生之問的時刻,我想大聲給出我的回答:
我是宇宙神秘力量的孩子,是擁有人類身體和體驗,處在地球時空中的靈性存在。在旅行中祂握著我的手,一起書寫無限自由的美好故事。就像祂以無限,自由,美意和愛創造了我,我用我的故事彰顯祂的愛,光明,自由,豐盛和無限,向祂致敬。
現在,站在我書寫的故事裡,即使前面是門的迷宮,我也選擇相信,宇宙神秘力量終會引導我走進正確的門,即使因為各種原因一時走錯,有延遲,有中斷,也會左拐右拐,最終拐到正確的路上去,走向那個光輝燦爛的故事的完成。
「我是誰?」
我想只要人認真地開始提出這終極之問,敢於直面這巨大的問題,答案就會像晨鐘暮鼓,一天一天敲擊在心上,不論逃避,遠離,還是裝死,自欺,終究要面對答案做出回應。
這答案寫在天上,寫在腳下。在神秘之處,也在每日的日常。在重大的人生啟示,教訓,課程裡,也在那細微的如清風般的心內低語裡。在不再期冀答案之處,在像宇宙神秘力量不存在一樣對它全然順服交托之時。
答案在詢問前早已寫好。
那麼,「你是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