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者永遠明艷:在阿爾勒尋找「男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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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寫於2013年11月19日,算下來已經是十二年前的文了。那時候我還沒正式開始寫作,只將它作為日記發在QQ空間和朋友分享。很久不用QQ,最近偶然找舊文,突然發現曾經的空間不但電腦上不去,文章還在消失,從發表狀態直接被扔進草稿箱,連漢字都因為審查變成了字符,中國的言論自由倒退狀況可見一斑。所以趕緊把舊文搬家,一些看得過去的放到《魚書》,另一些沒眼看的就雪藏了⋯⋯本文寫得甚為年少輕狂,今日看來相當不知好歹,一些觀點也完全改變,但還有一些,十二年來一直沒變。我也會將我現在讀完的評論以斜體字標註在文中間,以🐟👂開始,作為一場和我自己,和男神梵高跨越時空的對話。


我不喜歡寫遊記,一是因為懶,二是因為遊記與讀它的人往往不相干。我也不愛讀遊記,每次看到遊記類題材,看到你逛了這裡,我逛了那裡,吃了個冰糖葫蘆,買了雙鞋,沒有主題的絮絮叨叨一大串,得出的結論是天氣真好,我很開心,看到這種遊記,我只想撒腿就跑,以絕後患。但這次我決定寫一篇遊記,只為一個人:那就是我的男神──梵高。你可能在想,我到底有多少男神,上個月還在聊現實生活中的男神兼我的導師XX先生,這個月就一下子飛到了19世紀。其實,有多少男神我自己也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光輝燦爛的男人太多了,怎麼能數的清。但我唯一知道的,就是在這些光輝燦爛的男人裡面,什麼樣的能成為我的男神。就好像李白是我的男神,杜甫不是;孔子是我的男神,孟子不是;柏拉圖是我的男神,蘇格拉底不是;莫札特是我的男神,貝多芬不是。同樣,梵高是我的男神,莫內不是。雷諾阿四年前是,現在不是。

🐟👂:我的天哪!十二年前的你簡直狂傲無知到太不知好歹了!讓我現在讀來真的很慚愧和汗顏!記得木心說過一句話,評論人得先看自己是甚麼貨色。多讀點書多見點人少這樣品評人吧,小姐!

我所造訪的地方,名叫阿爾勒(Arles), 是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城:我的男神梵高曾經決定在這裡建立一個畫家的烏托邦。於是他在這裡創作了《向日葵》系列,《露天咖啡屋》和《羅納河上的星夜》等作品,還招來了摯友高更,結果二人不明理由決裂,梵高便割了自己的耳朵送給他的妓女朋友。之後便遭到阿爾勒居民聯名驅逐,最後被送到附近一家精神病院,在那裡創作了舉世聞名的《星夜》。

(🐟👂: 咦,我後來的筆名也有👂,雖然起這個名字和梵高完全沒關係,現在看來難道是冥冥中👂尋找梵高?

梵高愛阿爾勒,愛這裡的陽光,陽光下的一切,他曾想在此地終老。然而阿爾勒不愛梵高,在他眼裡的,梵高只是個嫖娼欠債的屌絲(注:中國大陸網絡詞彙,和loser的意思差不多)畫家外加自殘的神經病。歲月如流,陰陽倒轉,那時的人們恐怕沒有預料到,120年後,他們所在的城市把極高的榮譽授予了他們眼中的屌絲,他的名字作為城市的地標永遠留存下來了:梵高橋,梵高咖啡館,梵高廣場,梵高藥店……這些名字見證著一個藝術家的光榮,也見證著一個城市的城品。世態炎涼,認良作娼,世界大抵就如此吧。

梵高曾寫信給高更,以南部的陽光適合研究光線和色彩為由,極力蠱惑他來阿爾勒居住創作。當然,男神的蠱惑,也是我想去阿爾勒看看的原因。於是,我阿爾勒之行的重頭戲就是尋找男神創作的地點,看看它們究竟是什麼樣子。

早上從阿爾勒一下火車,就看到灰色的天,順著羅納河河岸走到舊城,差點被河岸上的風吹得凍死。整座老城的建築一律是紅瓦,在陰天裡,牆面是灰白色或黃褐色,感覺髒兮兮的,又不整齊,走著走著就有些失望。天色不好的時候,這座古城不及陰天時的波爾多古城那樣滄桑,不及里昂老城那樣大氣,而是寒磣和小家子氣(🐟👂:我的天哪,此刻我想毆打十二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你知道甚麼是老城的味道嗎?)。輾轉來到給梵高治療精神科的醫院,看了個展覽,一出來,天居然晴了!晴天下的阿爾勒,好像是寒磣的人脫下舊得發白的裝束,穿上了綾羅錦衣,整座城市的精神氣質好像都變了(🐟👂:對當年小姐你的勢利眼比喻已經無語。灰白色的牆壁被太陽光一染,變成純白色,而黃褐色則變成淺駝色。以前看畫的時候,我只知道色彩,光線的重要性,那些一二三四的條理。而現在我才有點真正體悟到了古典油畫中光線的意義。光,能夠創造一個新的世界。在不同光線下,事物呈現的顏色不同,這也許只是形式上的看法,光的更大意義,或許在於它能改變我們繪畫觀察對象的本質。印象主義對古典繪畫的革新之處,恐怕就在這裡。從古典主義繪畫堅實的,持之為真理的,分割空間的線條,到消解線條和邊界,代之以呈現光流動的瞬間感,印象主義繪畫將時間的不確定性引入了繪畫語言中。莫奈,馬奈,還有我曾經的男神雷諾阿,莫不如此。去了莫奈的花園,看到了和他的名作《睡蓮》一模一樣的景色,看了雷諾阿的遮陽傘下的婦人,在現在法國的夏天,往虞美人盛開的草地上舉頭一望,還是同樣的景色,沒有變化。但是,梵高不一樣。看過阿爾勒,我知道,梵高才是所謂的印象派畫家中我唯一的男神,沒有其他,只此一人。(🐟👂:十二年後,仍舊專一如故,it’s you, it’s always been you

在阿爾勒去的第一個有關梵高的地方,是他割掉自己耳朵後被送進的醫院。這間醫院有點阿拉伯建築的風格。梵高在這裡創作了一幅油畫。(🐟👂:我當年居然第一感覺這裡是阿拉伯建築風格,媧小姐,下次請你不要再錯過梵高耳朵醫院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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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勒梵高當年的精神病院

看到這幅畫,恐怕你會覺得沒什麼,但是身臨其境,卻能發現有點意思的現象:在這個醫院裡,你找不到梵高的觀察點。不論你站在任何一個地方,看到的都和這個畫面上所呈現的完全不同。梵高表現花園與花園中的水潭,用的是俯視,可你站在二樓,才發現,必須飛到更高的高空中才能畫出這樣的效果。梵高的樹木和醫院門廊,則是平視。這種混亂的視覺觀察點,其實告訴了我們一個簡單的道理:梵高不是在呈現他所看到的空間,而是透過畫筆表現他所感受的空間。他不是告訴你這個大家看到的世界是方的,圓的,光影應該是流動的,時間性,界限應該是這樣的,梵高告訴你,如果一個空間,是你感同身受之外的空間,那麼它便沒有意義。從這一點上,他將我的原來的男神們遠遠地拋到了背後。(🐟👂:十二年後,我仍然是這個觀點:如果一個空間,在我感受之外,它對我來說就沒有意義,不論我用理智分析地多麼嚴謹有條理,用文字表現地多麼繁華溫情有歷史意義。如果我的心感受不到,它對我來說就不存在。 還有一些空間,心感受得到,但是眼睛看不到,它對我來卻一直存在。十二年間,我想梵高和其他藝術家一直在教我在這個世界上行走,要去信任自己的心靈感覺而非理智。)

在阿爾勒看的第二個關於梵高的遺跡,便是令我魂牽夢縈的《夜間露天咖啡館》,大學的時候,我曾在書桌上把這幅畫貼了整整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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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勒梵高的星空咖啡館

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在地球上,真實地存在這樣一個地方。畫面上,黑夜裡星辰閃亮,街盡頭的店鋪一片黑暗,唯有眼前的咖啡館,散發著溫煦的光芒。神秘而壓抑的深藍和黑色組成了夜空和黑暗,而咖啡店用了帶些緋紅的金黃色,燈光投射在咖啡屋露台上,黃色又深了一層。街道卻是灰色與黃色,與天上星星較淺較淡的黃相對照。大塊的暖色與夜空中的星辰,本應給人絢麗的呼應感,然而,這呼應卻帶來了一種別樣而深刻的孤獨。黑夜裡,長街上行人寥落,咖啡館外侍者與顧客正在交談,然而,梵高站得這麼遠,遠遠地畫下人群。彷彿這有限的熱鬧與他並不相干。你們自有你們的熱鬧,這熱鬧讓我覺得溫暖和明亮,然而,這熱鬧也讓我無法觸摸,因為我終不是你們的。露天咖啡屋中呈現出如此一種明豔的孤獨,生命在街角熱情而安靜地自我燃燒。然而無人注視,無人理解。梵高用畫筆呈現的是他所理解的世界,那一抹光下的溫暖,然而人們常常被畫面的明艷所吸引,卻忽略了畫面之外那個在夜裡寫生的人。那個人是如此熱愛這個世界,站在畫面外,要把自己的生命燃燒乾淨了。來到梵高咖啡屋,下午陽光不錯,但我看了幾眼就沒興趣了。這只是一個平凡的咖啡屋,我相信維修之前的它並沒有這樣黃得有些庸俗的牆壁——這與阿爾勒整個城市的牆非常不符合。古城的黃牆,只是淺淺的,像個小家女子的笑容。我寧願相信,梵高畫裡的金黃帶點緋紅的牆壁,並非如此——因為離開阿爾勒時天已黑,我看到過燈光照在火車站黃牆上的顏色,要比畫裡的更寡淡些。而這過於黃的咖啡屋,恰恰又一次證明了一個城市的城品,用力過猛,盡力取悅,這幾乎是大多數攀親者所常犯的錯誤。與前一幅醫院一樣,梵高在這裡的色彩,是他感受的色彩,而不是他所看到的色彩。站在街頭,我發現我犯了一個堪稱悖論的錯誤:來到阿爾勒來找梵高本來就是一個錯誤,因為梵高永遠在他的畫作裡。但是,如果不來阿爾勒,我就不會有這樣清楚的認知。

120年後,至少對待梵高,這個城市還是無可救藥的。

我有時候想,如果我活在120年前的阿爾勒,我會不會愛上梵高,這個性情暴躁,有著嚴重的交流困難的人;這個長相並不好看,卻熱情似火的人。這個生活拮据,一文不名,靠著在巴黎開畫廊的弟弟接濟度日的人,這個不工作,能在太陽下從早畫到晚的人,這個情緒不穩,精神總是失常的人。我有時會不敢想這個問題,因為我知道,我總是會被這樣的人吸引,而且越來越被這樣的人吸引,但事實證明這樣的人最終又是無法接近的。兩團明艷孤獨的火焰,只能互相映照,否則便是天雷地火,世界燒成廢墟。梵高的第二任女友如此,最後以自殺收場。梵高也以自殺收場。他是困難的,雖然困難的品格不是所有藝術家的標誌,但不幸的是,它在藝術家身上發生的比例更大一些。 雖然現在很多「藝術家」,只有困難,沒有藝術。

(🐟👂:如果穿越時空在阿爾勒,我這種在大街上遊蕩的人一定會認識在街上寫生的梵高。說不定他會把我當成日本人,從而更加痴迷浮世繪,把這個系列畫下去,哈哈。天雷地火又怎樣?你呀,十二年前還是too young, too simple, sometimes naïve,人到中年就知道,能和梵高談這樣一場明豔的轟轟烈烈的戀愛,人生也不算浪費了。如果怕燒成廢墟,親愛的, 談戀愛之前你把自己建設成一座堅固的能抵抗核打擊的堡壘,再把自己訓練成半個心理學家+療癒師就可以了。藝術會把心理中沒有解決的問題放大,有時候死亡誘惑會很大,大家有病治病,hold住了!不要自殺!不要自殺!不要自殺!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我有時候會想變成一個超級有錢的富婆,能夠具有穿越歷史的能力,給我浩若星海而生活潦倒的男神們,帶去溫暖和安慰。杜甫說(雖然他不是我的男神),但他說過一句話讓我很同意:「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我覺得應該改改,改成「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古今男神俱歡顏」。最好有一棟房子,像最豪華的宿舍那樣,每一間都住著我的一個男神,我想去看他們的時候,敲敲門:「夫子好,今天吃豆腐還是吃雞?咱倆來聊聊仁愛?」 或者靜靜地待在梵高的身邊看他畫畫。琴瑟和鳴, 歲月靜好,這神仙一樣的生活恐怕只能意淫一下,而這安放我男神的宿舍,我要慢慢地在我的心裡好好地、認認真真地蓋。等到完工的時候,也許我也變成女神了,呵呵。

(🐟👂:十二年前的我果然如阿Q一樣胸懷大志,自己窮困潦倒居然想包養男神⋯⋯十二年了,阿Q精神仍然不變,這座豪華的男神宿舍還在建設中,還加上了一個更豪華的女神城堡。 現在的我知道,給人類燦爛群星蓋廣廈很重要,和他們一個又一個建立親密關係更重要。梵高,等我,我要為你變富婆和女神!)

2025年2月23日分享:

  1. 我寫給梵高的一首情詩,據北京朋友說時不時給自己的小孩讀,完全沒想到我寫給他的情詩居然還能成為親子詩歌,現在回過頭來看好像給小朋友也挺合適。大家可以試試:《給你什麼,才能給你永遠?》
  2. 🐟👂筆名來源:《那個長著大耳朵的人》
  3. 和我當年一樣年少輕狂的媧小姐,去年在《魚書》實習期間居然把本文圖中阿爾勒梵高醫院的召喚拒了,現在終於醒來,突破社恐,響應藝術召喚,在substack開了帳號,正式成為了一名寫作者。看到《魚書》終於發揮她創作力社群的支持力量,幫助喚醒和治癒了媧小姐的創作社恐,又看到這個網站的誕生,好像看到我有了個孫女一樣開心(這是甚麼奇怪感覺⋯⋯)。我曾經問媧小姐,她的網站名字Halmoon是啥意思,halal moon(清真月亮)嗎?她說halmoun在阿拉伯語中是夢想的意思,她做了個文字遊戲,加上了月亮。看來我們都是舉手捉月的夢想狂徒。不過那個在阿爾勒想和朋友一起建立畫家烏托邦的男神梵高不也一樣嗎?我們都在一點一點認出我們的同類,喚醒我們的同類,支持我們的同類,並與之相連,用自己心靈的作品建造一座人類精神的萬神殿,這是無比崇高的事業,也是無比神聖的任務。媧小姐的newsletter談論法國的時尚,旅遊等背後的故事,歡迎會法文和英文的大家訂閱關注。媧小姐的網站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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