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圖》 002
2023-12-25
2023年快過去了,《魚書》新開闢的《魚圖》欄目,在年末帶你出去閒逛。這次,我們一起去葡萄牙,看看那裡的街景和聖誕集市吧。
葡萄牙的聖誕裝飾:曖昧的政教關係

我是坐長途汽車到達里斯本的。一到車站,就看見站前居然以耶穌誕生群像為節日裝飾,還用各種語言標記著「聖誕快樂」。而在法國公立場所,你是絕不會看到這一場景的,雖然法國和葡萄牙一樣,也是傳統天主教國家。一到十二月,法國的耶穌誕生群像裝飾只存在於宗教機構和私人場所,因為1905年開始,法國便走上了政教分離的道路,共和國確立了世俗國家的原則,其中一條就是在公立區域和國家權利層面,不能出現宗教宣講,宗教標誌,宗教實踐。也因為政教分離政策深入政治血液,所以法國近年出台了一系列法令,例如禁止配戴全蒙面頭巾出現在公共場所,部分城市還禁止在市立游泳池穿全部將身體遮掩起來的泳裝(中國泳池裡防曬的神奇產品臉基尼可能遇到這種游泳池也完全行不通),禁止在公立學校配戴宗教標誌,這激起了穆斯林極端信徒的反對和仇恨。還有一些更激進的提案和爭議,譬如將聖誕節這個公共假期改名為冬節,將復活節假期改名為春節,以去除其中的基督宗教成分,這又激起了天主教徒和法國傳統文化捍衛者的厭惡,可即便如此,政教分離實踐仍然在艱苦中摸索前進,謹慎防範著宗教力量干涉民主政治,宗教狂熱宣傳代替理性選擇。也因此,伊斯蘭極端組織殺死並屢次襲擊法國公立學校歷史教師,只因為他們用社會科學態度和方法談論宗教這件事,引發了法國全社會的強烈反對——這挑戰了共和國言論自由和政教分離的底線。
本魚一直認為,政教分離制度是當代民主政治最偉大的發明和實踐之一。人類民主政治即使因為人的缺陷困難重重,但研究協商並尋求共同價值和出路,也比一個借助有缺陷的人來傳話的甚麼神,一種借助某個特定人群來信仰和實踐的甚麼教,一種虛無縹緲又很容易被人利用的意識形態 ,來控制操縱政治的走向,決定所有人的命運更能接近並可能實現共同的利益和普世性良善。為什麼呢?因為民主政治的基礎建立在人在處理公共問題時,承認自己有限性並向好的謙卑上,而宗教的基礎建立在所有公共問題靠神力都能得到解決的傲慢上。雖然在實踐層面,二者的宣稱常常是相反的。此話甚長,聖誕節寫這個目測會被極端教徒毆,以後我們慢慢再講。現在讓我們重新回到葡萄牙。

葡萄牙和法國一樣,也是政教分離國家,它的政教分離政策確立於1910年後,在20世紀歷史上曾經與梵蒂岡反覆拉扯,多次重申這一政策,1976年還通過了《宗教自由法》,再次強調政教分離。這個全國有80%以上的公民宣稱是天主教徒的國家,傳統宗教力量仍然十分強大。在葡萄牙教堂,雖然本魚因為時間倉促沒能深入研究,但是還沒進去就被當地嚮導強調不能拍照,即使那個地方是遊人如織非常有名的旅遊勝地。而在小城市,我去看教堂內佈置的耶穌誕生群像,看到葡萄牙人自己掏出手機拍照也掏得顫顫巍巍,左右四顧,緊張異常。在法國,除非是歷史古蹟因為文物保護禁止閃光燈或者某些嚴肅宗教場合專門標明外,拍照還是可以的,甚至教堂裡佈置的耶穌誕生群像還很歡迎你拍照,因為這是一種宗教藝術表現,每個教堂都有專人佈置並引以為傲,成為當地教堂聖誕藝術的特色。而耶穌誕生像相關的藝術形式,比如群像中的泥塑小人,也是法國南部一些地區的的經濟支柱產業和旅遊特產。
在葡萄牙,雖然我在里斯本有限的閒逛中並未發現國家層面的宗教標誌,最多也就在公共區域樹立聖誕樹等裝飾,但是在小城市政廳,倒看到了聖誕節裝飾。這是小城Sétubal市政廳前的佈置,到此為止還算只有聖誕系列物品,沒有宗教符號。

然而進入以後,卻發現別有洞天。市政廳內部張燈結彩,以聖誕老人系列做裝飾。我沒有想到葡萄牙這個小城的市政廳,居然把自己變成了一個聖誕場景樂園。雖然這裡沒有傳統耶穌誕生群像,而且聖誕老人麋鹿等已經成為聖誕節世俗化的標誌,出現於商業場所,但是公然把他們立在市政廳裡,我是頭一次見。畢竟紅袍聖誕老人的原型聖尼古拉和宗教脫離不了干係,而與政教分離政策拉扯這麼久的國家理論上講躲都來不及。

不但如此,小城政府還引以為傲,特別願意分享自己的聖誕裝飾佈置,甚至都擺上了精緻而優雅的到此一遊簽名本。看到這場景,瘋癲的本魚怎麼能不手癢?於是,在這個城市市政廳的聖誕歷史上,就有了戀愛腦的🐟📖標誌⋯⋯

在葡萄牙,國家權力介入的公共場所,我看了聖誕節宗教裝飾的曖昧化,宗教裝飾以聖誕老人為偶像代表的邊緣性試探。而在商業和街頭藝術區域,我也看到了天主教信仰的強烈表達。以下是Sétubal地標商業街上的金匠商店Paço da Pérola 的聖誕裝飾,這裡賣一些奢侈首飾。你們看,門上都是耶穌背十字架的圖像,我覺得在法國這個國家,要是Dior敢這麼幹(雖然Dior是私人品牌)那大概要關門了⋯⋯(此處不是魚書Dior廣告,不過它要看到請打錢)

而在里斯本,街頭藝術家也在地標建築河邊用石頭壘起來耶穌誕生群像。白色的為聖母瑪利亞。相比起來,感覺法國街頭藝術家好像大都在公共地標場所以藝術為媒介罵政治或者罵人⋯⋯

聖誕集市:混雜的神聖與世俗
下面我們去看聖誕集市。下圖是今年位於里斯本唐佩德羅四世廣場(Praça Dom Pedro IV)的聖誕集市。葡萄牙這個國家在裝飾公共地面上貌似花費巨資,不論大城小鎮,都有石塊拼起來的地面。工匠們善於用黑色和米色的石塊在公共場所用地拼出不同的圖案,甚至是非常複雜的畫面。它讓我想起博物館中的古羅馬馬賽克地面,一直以為都是古蹟,可後來發現就連過街的黑白人行道也由黑白石塊拼接而成(不是畫上去的!),同時亦親眼見到工匠正用石塊手工舖人行道,於是釋然,這應是葡萄牙人公共場所美感執念所在。

葡萄牙和中國一樣,人們喜歡在戶外晾曬衣服,里斯本大樓上,常常看到衣服各處懸掛,好像不介意破壞城市景觀。但是這個國家卻特別重視路面美感。相比嚴格禁止在外晾曬衣衣物,連建築物顏色都要報備政府以達到城市美感和諧的法國,他們的重視公共區域地面,或許是因為地面鋪設工匠和建築業一直是這個國家在歐盟的經濟長項,建築工人甚至大量去國外工作。不過我私下以為,正是因為葡萄牙傳統上是航海國度,遠行的人們回到陸地時,會對腳下穩定的土地更加珍視和熱愛。如果你覺得我這樣的社會心理分析是在瞎扯,來,我們一起讀葡萄牙國寶級詩人,出生於里斯本的Fernando Pessoa的詩句:
我想離開並找到我自己,
詩歌《時光的走廊》節選
我想返回知道從哪裡來,
就像一個人回到家裡又變得合群,
就像一個人在他原先的村莊裡仍然被愛著,
就像一個人在每一堵牆的每一塊石頭上撫過他死去的童年,
在他面前展開,他看到了昨天的永恆領域,
鄉愁像母親的搖籃曲一樣
在屬於過去的悲劇中飄蕩著。
哦,出生的,本地的,以及南方的鄰近土地!
聖誕集市是歐洲基督宗教國家的年度傳統,也是每年年底的經濟文化重要活動。在法國,通常十一月底,廣場上便會立起來移動小房子。從早到晚,遊人如織,紛紛購買小禮物。十二月的里斯本,聖誕集市也同樣是遊客和當地人造訪購物的地方。
在里斯本聖誕集市上,人們最先看到的裝飾是聖誕樹,旁邊不少人在拍照。

每個攤位都是個小木屋,賣當地土特產:香腸,奶酪,麵包,火腿,各種酒,也有一大部分是手工匠人的攤位,比如各種手作首飾,樹皮包包,圍巾,葡萄牙瓷器,還有一些純粹針對遊客,賣旅遊用品商店常見的鑰匙扣,帽子,杯子紀念品。

整個廣場上飄散著肉桂蘋果橙子紅酒的香氣和火腿奶酪三明治的味道。除此之外,這裡的人還喝一種熱櫻桃酒,以及菠蘿雞尾酒。熱紅酒在歐洲北部寒冷的地區,是聖誕集市的必備,可以暖身。但是里斯本十二月份溫度在十六七度左右,太陽出來時甚至可以穿短袖,所以水果啤酒很受歡迎。我不知道這是近年葡萄牙的新事物還是傳統特產,在里斯本大街上走,居然碰到好幾個菠蘿雞尾酒流動攤位,都是拿一整個菠蘿做容器,將果肉打碎和啤酒混合在一起。不過葡萄牙這個國家,人們好像對菠蘿和甜瓜獨有情種,在餐館裡總能看見這兩種東西擺在冷箱裡,有時候會做開胃菜品⋯⋯好吧,本來帶你逛聖誕集市談政教分離和神聖世俗的我,怎麼跑題去聊吃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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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葡萄牙的聖誕集市上,除了有專門賣當地產品的小木屋外,聖誕集市的盡頭,常常有一排小木屋專門陳列基督宗教場景——耶穌誕生群像。

在法國聖誕集市上,除了以耶穌誕生系列聖誕小人為商品的攤位,專門陳列這種宗教場景的木屋是見不到的。國家公共權力場所禁止陳列宗教場景,要去看耶穌誕生群像也只能去宗教機構或信徒家。然而在里斯本,它們以展示傳統節日文化的名義,赫然陳列在地標文化廣場上。這讓我想起某國即使沒到傳統節日,都會公然在國家公共區域佈置領導人像,圖片和話語做裝飾品。在這一點上,與法國和葡萄牙這些傳統上有國教,一直絞盡腦汁處理政教分離問題的國度相比,某國怎麼看怎麼像個政教合一。

當然,聖誕集市雖與宗教有關,但在當代,根本上來講還是商品交易經濟活動場所,與中國的廟會有幾分相似之處。而經濟活動難道僅僅限於作為聖誕禮物的小商品和工匠手工製品嗎?從前在法國,看了不少聖誕集市的我以為是這樣的,然而,葡萄牙再一次以它的多元和包容,刷新了我對聖誕集市的概念。
📖:我們去逛聖誕集市,送你件聖誕🎁。你要巧克力還是奶酪麵包?要樹皮錢包還是圍巾,要麼我們和聖誕老人一起拍張照吧,這次隨你啦,反正聖誕集市上都是小case,也沒多少錢,我慷慨解囊,要什麼都行!
穿越時空在葡萄牙的不靠譜🐟📖日常
🐟:你說的呀!看見底下的沒有?

當然,你也可以說也許我上張照片是小城,就像中國的小城廟會上,有時候也會有電視機,冰箱等等大件,因為小城嘛,商業活動並沒有那麼發達,好不容易做個廣告。好吧,那我們回到里斯本,看看聖誕集市廣場紀念碑下的新世代展覽櫃:


為了抑制《魚書》在創立之初就對某物愛恨交加的複雜心情,我把它放大。對於此物我不想多言,只是因為看到它也進入了聖誕集市,成為了展覽櫃的一部分,便多說幾句。雖然它是個非營利組織的活動展示,但像個隱喻。寫這篇文時,剛好看到法國媒體對於中國AI產業的幾份最新報導。在中國,AI已經在喪葬行業用來重生那些逝去的人,只要有幾幅照片,幾段錄像錄音就可以復活重現逝者,並與不能接受他離去的生者交流。此種技術被那位中國科技狂人老闆稱作「一種新的人文精神」。我只是在想,有了這技術,人類政教合一的制度簡直會如魚得水,因為傳統政教合一國家的神人之間需要溝通人傳話來制定政策,傳話人必須時刻展示自己的神奇功能和合法性。而神人之所以有鴻溝,是因為人會死的,宗教也必須對死亡問題做出解釋。可有了AI,連溝通人都不需要,AI完全可以成為神,並成為一種教。它可以否定人類死亡和失去的經驗,讓你的死這件事變得不存在,當然你的生這件事也可以不存在,而大家都會以為你存在。這比耶穌死而復活最終以愛戰勝死亡的基督教教義都來得動人,以後直接用AI代替愛多簡便,不用你受苦心碎背負自己的十字架。而到時候,政治和AI教分離,將會是人類歷史上最艱難最富有挑戰性的撕扯。那麼未來的聖誕集市上,那個耶穌誕生群像里的小耶穌,會不會被AI替代呢?或者最後聖誕節也沒了,直接來個AI誕。
請原諒本魚一提到AI就控制不了情緒。現在我們繼續回到葡萄牙。
在聖誕集市展示人工智慧,其實也與葡萄牙這個國家近年的經濟政策有關。在歐洲,葡萄牙鼓勵高新技術產業落戶發展,在稅收方面對IT產業和創業者相對友好,吸引了很多IT宅男前來定居或者來當數字遊民。不但如此,很多歐盟其他國家國民也因為這裡稅收較本國少,氣候溫暖,日照時間長,靠海近,相對低廉的物價來這裡養老生活。葡萄牙大城市紛紛成為國際移民區。我印象很深的是,在這裡,只要是個城市,就連超市收銀小哥都會說英語,買東西時英語說不好,不小心拐成法語,對方有時候居然還能接茬,幾次都遇到法語非常流利的售貨員。而公共汽車上,司機碰巧不怎麼會說英語,還跟我一個勁地道歉。這種國際化多語種程度在法國是看不到的。(法國說英語的人不多,並不是因為法國人過於高傲,熱愛自己的語言,而是大多數人在中小學外語學習時首選對他們相對簡單的拉丁語系語言。而他們說英語常受濃重的法語發音影響,因此他們跟你說英語但你會以為他們在說法語⋯⋯)
葡萄牙大量遊客移民湧入導致首都里斯本房租物價上漲。而里斯本當地人也受技術和養老移民的衝擊,無法負擔日漸上漲的房租。於是,社會矛盾隨之而來,在本魚逛聖誕集市時,也遇到了聖誕集市旁邊的葡萄牙人遊行示威。

在葡萄牙這個國家,僅從聖誕節的裝飾等等,就可以窺見這個國家政治,宗教,文化與經濟的一些隱藏點。葡萄牙並非我的人類學研究地,我去那裡純粹是去追逐陽光,旅遊散心,休息並抗擊冬季抑鬱症的,不過怎麼閒逛逛成了人類學考察,寫心情散文寫成了有點正式的筆記,還大過節寫文累死累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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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葡萄牙故事還有後續嗎?
當然啦!🐟可是去了這裡的人。你我都是里斯本故事中人了。

燈火光影,街道人群,時日綿長,故事細膩(Romantic Mystery),讓我們慢慢解釋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