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圖》003
2024-03-31
一 棕櫚樹
去法國蔚藍海岸前，我從沒見過棕櫚樹。或者說，我見過的棕櫚樹總長在花盆或花園裡，低低矮矮的，像個巨大的褐色鳳梨，根本沒有樹的樣子——我以為它將一輩子低矮沈實敦厚下去，然而來到蔚藍海岸，我才發現，這裡的大鳳梨都神奇地抽出了極長的腿，高高直直衝向天際，遠觀彷彿一個個綠發飛蓬，頭重腳輕的巨人俯瞰並守護著海岸沿線城市，那樹幹差不多是淺灰色，在法國南部亮得發白的陽光中也顯得白皙光明起來，和白色沙灘同享一種色调。棕櫚原來是種樹！
當我用自己的眼睛去觀看棕櫚樹時，它隨即從黑暗的，沈鬱的，無聲的幽冥中凸顯出來，與我發生了聯繫。此前，他們僅僅屬於熱帶印象中的片片散影，共同記憶中那些獨屬於度假的悠閒，是充滿陽光，豐盛而神秘的存在。它是我未知世界和未触及語言深潭中塵封著的，未解鎖的事物，而我看見它，感受它，釋放它，它便明亮起來，好像一個新的詞彙被說出，一個新的世界突然被發現。
棕櫚樹一路向東延伸，我就沿著它的足跡，一路從法國南部的聖拉斐爾，到戛納，安提布，尼斯，到與義大利接壤的芒通，最後返回富豪之國摩納哥，幾日之內走馬觀花，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法國——它如此陌生，完全符合美國都市電影裡的法式場景：美麗繁華，優雅精緻，帶著紙醉金迷不知悲慘世界為何物的氣質，像是一場盛大的奢侈品秀，而秀場裡最讓我意外的，却仍是這棕櫚樹，它金色的枝條，以及和它有關的蔚藍海岸古老樸素的復活節傳統。
二 遇見金枝
來到海濱小鎮昂蒂布的這天，正好是復活節前一個週日。在天主教文化中，這個週日有個特殊的名字——棕枝主日，這天是為了紀念耶穌進入耶路撒冷的日子，也標誌著他從受難到死亡最終復活的聖週的開端。
《聖經》記載，當耶穌騎驢進入耶路撒冷時，人們手持棕櫚樹枝，向他高喊著歡迎。
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看，聖週是天主教節日中至關重要的標記時間的過渡禮儀。在法國這個天主教傳統國家，人們相信每年聖週週四，教堂的鐘在羅馬被教宗祝聖，然後鐘聲從羅馬傳到法國，在週日復活節早上響徹大地，宣告耶穌的復活。教堂的鐘，是過去人理解時間的工具和象徵。這標誌著人們從精神層面一年又一年地重複經歷，反覆體味著耶穌從坦然接受天父的使命，背負自己的十字架，走向苦路，受辱而死，最後復活的全過程。復活節之所以是天主教核心節日，正是因為這種時間儀式承載著基督宗教的核心信仰：愛可以戰勝死亡，超越肉體，時空的一切。而耶穌，以其人子的身分，向人類展示了何謂愛，如何愛，又以其神的身分，向人類昭示了神之愛與神性之大能。
復活節是天主教的節日，而法國這個視政教分離為其政治光榮遺產的國家，天主教信仰者日漸小眾，然而天主教所留下的文化傳統依然是法國人生活的一部分。每年復活節其實是以節後的週一為國家法定假日來宣示這一傳統的存在。而復活節前一個星期日——棕枝主日的氛圍，如果不是虔誠教徒，則更難以察覺。況且棕櫚樹這種植物，只在地中海沿岸才普遍可見，在其他地區教堂，因為取材不易，也無法大量用棕櫚做裝飾。
但是，在法國南部地中海沿岸，棕櫚樹在復活節教堂裝飾中不可或缺。
在昂蒂布，我走著走著，就看到很多人手持花束，來來往往的行人手中也拿著一束樹枝，或者某種植物枝葉做成的小工藝品，當地居民自行車上也別著橄欖樹枝和棕櫚樹葉。
這樣的場景讓我想起在從前自中國江南古鎮做田野調查時，鄉村中每有廟會，廟前小集市上總有些手編的工藝品出售，有時是蒲葦編成的小蚱蜢，小蜻蜓等等，放在家中乾燥了也好看。那麼這些枝葉工藝品也屬於這類嗎？甚麼地方可以買到呢？
其實在昂蒂布，每週末都有個著名的普羅旺斯集市。集市分為兩部分，一部分出售手工藝品，生活用品，衣服鞋子袋子籃子等，一部分則是食品，蔬菜，水果，小吃。不知是否是棕枝主日的緣故，這裡旅遊者眾多；集市上還有不少賣花的攤點，更為新奇的是，這裡賣蔬菜的人也同時賣花，一束花的價格在3到10歐，非常便宜，要知道，在這個富豪雲集，物價相對高昂的蔚藍海岸地區，這種花價簡直是在做慈善。（摩納哥同樣的花束價格在30歐左右）。後來知道，在法國南部，棕枝主日不但叫作棕櫚樹星期日，還叫做花朵復活節，這一天，人們要拿著花朵和樹枝去教堂。
昂蒂布集市一側就是昂蒂布大教堂。這時，我才看見教堂門口有五個攤點，賣一些樹葉做成的小工藝品。上前一問，原來都是棕櫚樹葉製品。
上圖這個攤點，這些棕櫚葉製品都是手工編成，越大的，結越多的越貴，最貴的差不多40歐，最便宜的是十字架，1歐，其餘的3歐，5歐不等。這些攤位還賣橄欖樹枝。當我問起這位小哥這些圖像都象徵著什麼時，小哥說除了十字架外都沒什麼象徵意義，就是家裡人這樣流傳下來的編制方式，其實是一種藝術品。這些棕櫚葉編制的手工藝品買回去放在家裡，會一直保持原樣，顏色也不會變化，可以放很久，但是當地人一般在下一年棕枝主日前夜燒掉。小哥隨口說出了2025年復活節的日期，這讓我很驚訝，好像這個日期，是小哥融入血液倒背如流的一個時間。他還說，這條街上賣棕櫚樹手工藝品的所有攤點都是他家人的。他隨手指著，靠教堂處是他妹妹的，緊挨著他的是他姊姊和六歲外甥女的攤位，對面是他媽媽的攤位。他還告訴我，他媽媽從六歲開始就編制棕櫚葉結，她是跟自己的奶奶學的手藝。她的奶奶同樣也是六歲開始學習，全家人一直每年都在昂蒂布這個教堂前賣棕櫚樹製品。
和小哥談完話，我就和小哥妹妹聊了一陣。她非常熱情，向我解釋著棕櫚樹的來源。她說他們在棕枝主日前一個星期就要準備這些樹枝了，選擇棕櫚樹葉也必須選擇樹中心那種發黃發白的葉子，而不是綠葉。他們得提前跟棕櫚樹園丁預訂，可最近幾年，這種葉子越來越難找，因為棕櫚樹的病蟲害非常嚴重，當地有一種小蟲，吃掉棕櫚樹葉，特別是中心部分，所以他們的職業受到了威脅。她擔憂地說，像她這一代人還繼續著這種傳統，但是不知道下一代會怎麼樣。我看看她的年紀，大概三十歲不到，可她不斷表現出對這一職業未來的擔憂：
現在的小孩子，從小回來就是看電視，看平板電腦，看手機，根本不喜歡這種東西。我家有好多孩子，都不要像我們一樣編制棕櫚樹葉。我們家只有一個小外甥女，只有一個，和別人不一樣，她不愛那些電子產品，從小就看著我們編制，我們一般在棕枝主日前兩三日就已經開始幹活了，她就在旁邊看和學，現在她六歲，已經可以自己編了，今天就出攤賣她編的東西了。
妹妹的話
我走到這個孩子的攤點前，她果然很小，但很認真地坐著，等著人來買她的手工藝品。面前攤點上擺著自己編的棕櫚樹結，全是金黃色。我問她幾歲了，她怯怯地說六歲，她媽媽在旁一邊編制一邊笑瞇瞇地聽我們說話，為自己的女兒自豪著。一個小男生走過來，一下子就被小女孩和她的棕櫚葉結吸引住了，拿起一個問是不是她編的。小女孩說是。男孩子在攤點前磨磨蹭蹭不忍離開，摩挲著手工藝品，眼睛卻一直盯著小女孩，不住讚嘆道：太厲害了，真好看啊！女孩子禮貌地說著謝謝，微笑著。法國小男孩從小就知道在女孩子面前說好聽漂亮的話，調情大國果然從小盡得真傳。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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號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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