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電影合夥人

一个春雨连绵的下午,我在法國一個破舊不堪的藝術村遇到了幾個奇怪的人,一扇宇宙之門悄悄開啟……此為《心靈文明工匠圖譜》系列第四篇。咦,第二,三篇呢?給我郵箱,訂閱《魚書》啊!我不知道《心靈文明工匠圖譜》會往哪裡去,我只是順流走進一扇扇打開的宇宙之門。如果有一天,你們真的看見文中提到的電影,或者看到宇宙電影合夥人一起在哪裡出現,或許這個故事就是一個前情提要。另:此故事纯属非虚构。

「所以我們別無選擇,只能假定距離是一种心靈的變量,而在某種情况下,可能會被心灵力量缩短为零。」

——榮格《共時性》

「你身後那只木箱裡有條鯨魚。」

法國某藝術村開放日時,接待我和朋友哈莉的藝術家皮埃爾看著沙發後面,對坐在那裡的我認真介紹著。

我一回頭才注意到,身後有個棺材長的木箱,緊挨沙發,一片木頭連著一片釘死著,如果說裡面裝著具屍體,我都敢相信,況且現在我還坐在這樣一間堆著塑料布,盒子,桌子上吃食和飲料凌亂擺放的工作室裡,身後是白色的塑料模特斷肢,眼前斑駁的木門打開著,對面古舊的二層樓房牆壁破損,院子裡雜草肆意生長。

鯨魚⋯⋯

奇怪⋯⋯從前我合作的寫作平台,標誌就是條藍色的鯨魚。它死了,被資本力量絞殺,死於剛剛過去的世界讀書日。這天,我的編輯帶著衆夥伴,抱著自己的箱子,離開了原先的大海,把鯨魚也打包帶走了。

我還沒有這條鯨魚的消息,只是在她打包那天,看到她分享了張圖片,圖中的鯨魚粉白色,像個胚胎,喘息著,靜默著,等待著,或許也在某個更大的箱子裡,被運到一片新的海洋。

每個密閉空間,都像是黑暗的子宮,一場結束,或者一次全新的開始。

密闭著的那條鯨魚是個秘密,你不知道她要赴死,還是要求生,不知道她還能挺多久,不知道下次進入大海時,她會怎樣。就連密閉空間也是個秘密。你不知道這場封閉會持續多久,是暫時還是永遠,是毀滅還是恢復,是自由選擇還是命運安排。

《聖經》裡有位總是不聽話,總要想盡一切辦法逃避上帝指派使命的約拿,最終在他逃離的路途中為救同伴免於上帝之威發起的風浪,自動跳入大海,被鯨魚吞進肚子待了三天三夜。這些天,我常想起約拿在魚腹裡暗無天日的日子,他究竟想了些甚麼?

曾經的我,也把自己關進魚腹,當時間成為數字時,唯有過去和記憶,不斷顛倒循環,反覆重來。沒有光,沒有別的響聲,沒有食物,沒有同伴,沒有希望,我似乎在等待著,甚至熱切盼望著死神降臨,至少,死亡標誌著一切總算有個盡頭,一個結束。我不知道約拿最終如何重燃起生的渴望,對那個原先根本不信任,甚至討厭的上帝說「是」,從此順服使命,成為祂忠實的僕人。我不清楚約拿的希望從何而來——希望是個很詭異的東西,有时候純粹像個天赋。我也不知道現在的我還在魚腹中,還是從一個魚腹出來後又進入了另一個。

如果約拿進入鯨魚,鯨魚被關進箱子,又會怎樣。

我想告訴皮埃爾鯨魚的巧合,話到嘴邊,忍住了。這算得上甚麼呢?一個中國倒閉的寫作平台和一條法國被裝進木箱的鯨魚,有甚麼關係呢?這個世界,不斷有無法找到聯繫的倒閉,死亡,破裂,毀滅,無法續上的故事,老生常談的悲哀,太多了,多到說點甚麼都相當無力。與其給這兩樣無法聯繫和理解的世界續上關係,還不如沉念當下,問問皮埃爾,這次開放日上他拍的那部三分鐘木偶人動畫片的細節。

「你的電影裡,你的女人從何而來?」

聽見我用「你的女人」來形容皮埃爾短片中那位看起來心碎的金髮女木偶,他笑了:「我的女人⋯⋯」然後他眼見地心一狠,「為啥不呢?你可以稱她為我的女人⋯⋯」

的確,對創作者來說,對自己创作人物的了解,甚至要多於自己的伴侣。

「其實這部電影,我女人的形象是最後出現的,我腦子裡的第一個場景,是一個有水族箱的房間。為甚麼這是開幕呢?為甚麼有水族箱呢?因為其實從做這場電影開始,我一直想著我死去的魚。」

「甚麼?」 等等。甚麼死去的魚?我有點吃驚,忙看向我的朋友哈莉,她像等到一個必然會到來的結果一樣看看我,給我使了個眼色。

「魚?」我盡量壓制著我的不安繼續問。

「對,當時我在土耳其,一個人住在一間房子裡,養了條魚,每天對著它,看它在水族箱裡游,但是有一天,它死了,毫無徵兆地死了。我特別悲傷,所以在這場電影裡,我想把這件事情放進去。」

哈莉的臉色有點嚴肅了。

「那是條甚麼樣的魚?」我幾乎聽到了自己聲音的顫抖。

「一條藍色的魚,藍色⋯⋯對,藍色⋯⋯其實我總在想這件事。我的電影那麼黑暗,但是不知為何,我總想在裡面加一幕大海,藍色的那種大海。可能和魚有點關係的大海。」

我看向哈莉,她瞪大眼睛,我感到話都要說不出了,忙指著自己:「我!魚!藍色的!藍色的魚!藍色!」看他不懂,我趕緊打開我的社交媒体,裡面跳出來我那壞笑的頭像和名字,「看,這是我的帳號,我叫Fishear,Fish的那個魚,耳朵的那個ear。人們都叫我Fish。」

「哦不會吧?」皮埃爾瞪大眼睛。

我收回手機,再打開《魚書》遞到他的眼前——「我的網站」,首頁一片藍色的大海映入他眼簾,雖然是中文,但皮埃爾清楚地看到大海上兩個碩大的英文詞彙——Fish Letter。

「海!魚!」

皮埃爾吃驚地摀住嘴巴。「怎麼這麼巧?!」

我也不知為何會這麼巧,況且鯨魚的事還忍住沒說。這看來是個巧合,又一個巧合。這一年多來,我總覺得自己進入了個奇幻世界,特別是最近每次和哈莉出門,不論何時何地,這樣的巧合總不斷地,一個接著一個地滾落下來,像提醒,像召喚,像使命,像我逃不過去,哈莉也逃不了的宿命,我們的出行,總像一個巧合爆發的節日。

「共時性」,瑞士心理學家榮格這樣說。

他說到了魚,魚就來了。這是榮格「共時性」理論的最簡易版本。榮格談到的「共時性」,即那些具有相同或者相似含義的,兩個或多個無因果關係事件的同時發生。他一生迷戀於共時性的研究和解釋,自己也經歷了很多巧合,在《共時性》這本書中,其實他也提到过魚。

1949年4月1日到4月2日,在榮格的生活裡,魚這個主題二十四小時內重複出現了不下六次,榮格以科學的態度解釋道,這和4月1日被稱為「四月的魚」,以及基督宗教傳統下每週五吃魚的習俗相關,也可能是他研究魚这一象徵數月之久後潛意識的投射。但是他也承認,這樣一直關聯著的魚不斷出現也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对他有一定的超自然的意义,虽然他也觉得这些巧合存在一定的因果关系,不能被归入他所提到的「共时性」这个概念里。

皮埃爾死去的魚和我毫無關係,亦毫无因果关系,他的作品我從來沒有見過,就連他本人我也是第一次見,可為甚麼現在,我的名字,我这里的象征符号和他的作品靈感,他这里的事物會同时出現在同一個地方?這之間到底有甚麼看不見的遙遠意義聯繫嗎?

「那你是做甚麼的?」

突然,皮埃爾問還沈浸在思考中的我。被這樣突襲,我竟然語塞,條件反射地連我自己到底在做什麼都沒有說,直接說了我最近的一個想法:

「其實我最近正在考慮創業的事,我想建立一個跨國界的,或者叫無國界的精神領域工作者創作力交換社群,比如說你拍電影,會剪輯,可是你需要有人把電影翻譯成別的語言推廣,我會翻譯,但是我需要有人幫我做生日短片剪輯,一個畫家沒錢找心理醫生,一個心理醫生想給自己的診所訂製畫,一個網絡工程師想學外語,一個外語教師想開網站,或者看心理醫生,這樣我們這些從事翻譯 ,教育,藝術,創作,療癒等精神工作的初創者可以組成一個跨國社群,在社群中不用涉及這個世界的金錢觀念,價值觀念,不通過外部大型中介機構,純粹用我們被社群憲章認證的創作力和個人能力,在社群內部進行創作力交換⋯⋯」我還沒說完,皮埃爾突然說:「這個想法不錯,比如我這個短片,我現在還沒有做完,只做了三分鐘,但是我需要一個劇本,一個好故事,需要一個作家給我寫一個好故事,然後我們帶著劇本和我的短片,一起去申請資金。但是找劇作家還得通過電影公司經紀人,還得預付給經紀人錢⋯⋯然而我現在還沒有拿到錢⋯⋯如果能創作力交換就好了,這樣如果我們一起申請到了資金,就可以分成⋯⋯」

「等等等等你說甚麼?」我聽見自己聲音有些顫抖,「你要找人寫故事?」

「對,寫故事,我需要故事!一個驚悚的故事,短故事!一個故事,要有甚麼⋯⋯那叫甚麼,那個讓人感到想看下去的轉折,那個讓人欲罷不能的東西⋯⋯」

「懸念。」

「對對,懸念!」

「你的電影是沒有劇本就開拍的?」

「對,我其實是做動畫設計出身的,我沒有劇本,只有一些感覺,一些印象,我想把它們表達出來,就做了這些場景,做了那個木偶人,拍了這三分鐘,可是全部電影至少要十二分鐘到十五分鐘,這三分鐘以後,我還不知接下來故事往哪裡走,所以我需要一個作家寫故事,寫那種驚悚的,黑暗的,但是又不是完全絕望的那種,我希望我的電影最後又帶著點希望。剛開始我只需要一個簡介,一兩页的樣子,等錢下來了再寫劇本,再根據劇本做別的場景。」

驚悚的,黑暗的,又帶點希望的故事。

驚悚,黑暗,希望。

箱子裡的鯨魚。鯨魚裡的約拿。

好吧,再保持沈默就對不起宇宙了。

「其實,我沒跟你說,我就是寫故事的⋯⋯」我只好悠悠地說,好像打開了箱子的一角。

「真的假的?!」皮埃爾瞪大眼睛看著我,他以為我在開玩笑。

這當然是真的,我嬉皮笑臉地說。

我就知道這個時候我不應該嬉皮笑臉。對我這種經常性嬉皮笑臉的人來說,哪怕幹正經事也總給人一種不靠譜的印象。比如這個精神領域工作者之無國界烏托邦的想法,就來自於《魚書》跨時空聯署的《獨立精神宣言》。之後,《魚書》的時間膠囊計畫之NFT書徵文,現在想想貌似也是為這種創作力交換實驗打前哨,對於這些天方夜譚癡人說夢的事,我其實相當認真⋯⋯

「她是寫故事的。」

皮埃爾還在懷疑我時,一直跟在我身後的朋友哈莉低下頭,突然從包裡掏出了我剛送給她的《好吃的故事》

深藍色的《好吃的故事》此刻彷彿一張宇宙令牌,一個指引,一個憑證⋯⋯我沒想到一本紙書還有這種功能⋯⋯不過我和哈莉兩人如此這般一唱一和,怎麼看都怎麼像是連環詐騙的殺豬盤。

然而皮埃爾接住了它,他凝神地看著動畫故事般的封面,「這個真好⋯⋯」然後翻翻,邊翻邊問我:「這本書是關於甚麼的?」

「與食物相關的故事。有一半是小故事,還有一個比較沉重驚悚的長故事,裡面都有點食物。」

「有法文版嗎?我想讀一讀。」

「有個和法國有關的故事這週正在翻譯,翻好了可以發給你。」

「太好了!你還寫些甚麼?」

「之前一直在寫非虛構故事,也寫些寫虛構,主要是短篇。」

「甚麼樣的虛構短篇?」

「我最喜歡寫的其實是驚悚故事,就是那種第一眼看上去很美好很正常,但是越看越毛骨悚然,最後驚悚爆發的故事。不是純粹嚇人的那種鬼怪驚悚,是心理驚悚。倒有點你電影的那種氛圍。其實你的那三分鐘短片,你的女人從金屬工業風的建築物裡走下來,每天坐火車,火車裡那個渾身是血的雙頭怪物很恐怖,但對我來說,它不是最驚悚的,最驚悚的是電影裡一直反覆出現,沒有任何人物的一個綠色破舊的磁磚通道,通道盡頭是黑暗。當你的鏡頭慢慢推進黑暗深處的時候,給人一種非常大的來自黑暗和未知的心理壓迫。」

「那個磁磚通道讓我感覺非常不好。」當時哈莉和我看短片的時候,對我說。

黃綠色磁磚,四面密閉空間,低沉的海螺聲,好像魔鬼的召喚。這裡有水流過嗎?水洗乾淨了濃重的血腥味嗎?那盡頭的黑暗,像是一個誘惑,邀請,讓人走下去,摀著眼睛,渾身戰慄地走下去。

黑暗的,沈鬱的誘惑。

約拿的魚腹,鯨魚的箱子。

循環時間中的我。

我知道哈莉是對的,她一直是對的。從她給我看那面青銅鏡子起,她就是對的。

「你知道,在人類宗教象徵中,這種密閉通道一樣的東西,代表著一種生死交界狀態,我看見你的電影開始有個鬧鐘,總是五點,但時間是倒退的。我感受到那個女人,她被困於時間之中,她無法逃脫。她一遍又一遍地經歷同樣的事,走過同樣的黑暗,坐同樣的火車,經過同樣的森林,每次火車裡都有不同的怪物出現——這是人在抑鬱中的狀態。也許,你妻子的故事,是一個抑鬱症病人的故事。」

「我喜歡這個想法!」 皮埃爾若有所思地說,「你再多說點!」

我走過他手工製作的佈景,用手輕輕撫摸電影裡出現的樹木,這些樹木全都是皮埃爾從森林裡搜集來的樹幹,樹枝,松果粘起來的,松果用墨綠色染成,帶著一種沈重而病態的氣息。那不結果的樹啊,看起來像是活著但是卻毫無生命跡象的樹啊⋯⋯

「也許有一天,女人通過一個契機,得有那麼一個微小的變量,讓女人走出封閉空間,走出日復一日的循環,這時,鐘錶的時間開始流動了,這個女人走入水裡,她去了海裡,然後她回來了,這裡同樣的景象變得完全不同。你的佈景這時得改顏色,樹變了顏色,樹上開了花,結了很多很多的果子,就連火車裡那個嚇人的雙頭怪物,也蛻去了身上纏繞的布條,變成了一個男子,她不再害怕,她第一次睜眼看著那個男子,她戀愛了⋯⋯」

「啊,我喜歡這個想法,我喜歡,你繼續說。」皮埃爾撫摸著自己的下巴,若有所思。

安吉利柯(Angélique),女人叫安吉利柯。

我的大腦裡突然冒出這樣一個聲音。這是《魚書》實習生瓦小姐最近翻譯时间胶囊计划征文時突然翻译出的一個名字。

為甚麼叫安吉利柯?

感觉。只是感觉,但那时我並不知道,安吉利柯來自希臘語,是女性的名字,指的是類似天使者,特別是在她們傳遞消息的功能上類似天使。

安吉利柯,心碎的安吉利柯。

困在時間裡的安吉利柯。

「但是,到底是甚麼樣的契機和變量讓她走出封閉空間呢?這個得想,得好好想想。這是這部電影的關鍵!」

「你來寫劇本!就這樣定了!」這時皮埃爾突然對我說。

這麼猛?我吃了一驚,有點懷疑地看著他。

這可是他花了整整四個月收集材料,手工製作了所有模型,搭建了所有場景,再花了兩個月拍攝和配音的作品。大半年時間,他沒有任何報酬,就靠自己做聲音剪輯賺錢自我投資自己籌備的動畫電影,就為了呈現那三分鐘的感受,可他就這樣把編劇交給我了?難道進入殺豬盤的是我?

「喂,我是認真的」 他瞪著眼睛,表示對我懷疑眼神的不滿,「我說真的,你來寫劇本,一起幹嗎?」

哈莉盯著我,睜大著眼睛,好像這一切像個必然。然後她對著頭頂的空氣,翻了個大大的白眼。

我彷彿聽見她說,瞧,那個老大又來找你上班幹活了。拜託你老大別來找我,本小姐年輕還要再玩幾年,這一切和我無關。

安吉利柯,心碎的安吉利柯,你想讓我為你說些甚麼呢?

「好,一起幹!」

箱子裡的鯨魚說。

Est homo totus medius piscis ab imo
(人從底部到中間全部是魚)
  

1949年4月1日早晨,研究魚的象徵意義數月的榮格用拉丁語留了個言


廣告時間:

不論你是創作者(寫作者,視頻,音頻製作者,繪畫者,翻譯,網站搭建設計者等等),還是熱愛創作,支持創作的人士,不論你在地球的哪一個角落,如果你對本文中提到的創作力交換社群這個東東感興趣,也想和本魚一起搞搞社會實驗參加一下,請給我發封郵件即可。

本魚沒有嬉皮笑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