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書》驚悚故事集(2)
2024-11-23
本文初稿寫於2018年7月31日,修改於2020年7月
一
我每天都在等一個電話——每天。
為了它,我帶著一袋土,來到離海不遠的城市,我把土放進花盆,再栽上一株非洲菊。花長高長大,又凋謝了。在我的窗檯上,活著時很好看的紅色,鮮血的紅,鶴頂紅的紅,生命的紅。
我感到自己不再年輕了,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把這盆花放到窗檯上曬太陽,然後開始等這通電話。我只有三十三歲,可我不年輕了,因為我的心裡經歷過地震,有時候引發一場地震,只需要遇見一個人。
遇見魚唯唯那年,我二十八歲,法國留學剛滿一年,沒女朋友,沒多少錢,有的只是一身的力氣,幾打作品和半調子法語,忙著語言過關,完備作品集,以便申請美術學院。大學迫於父母之命選擇了經濟學,好在我從事藝術的志向並未因此消磨殆盡。業餘學畫,等稍稍有了積蓄,我就辭掉工作,兌換了所有存款,申請了法國的語言學校。當我踏上法國國土那天,我就立志在這個藝術之邦不奮鬥出點兒樣子來絶不還鄉——故鄉人言可畏,對一個不遵父母之命而失敗的孩子來說,人言豈止可畏,簡直是要殺人。
我的語言學校在法國北方,一入十月,天上的雲就又黑又重,冷雨下個不停,十二月一放假,我就想去光綫充足的南方看看,順便寫生。恰好定居南法的本科老友假期回國,房子空了,邀我入住,只需支付水電費就好。他家所在的小城位於艾克斯普羅旺斯西南,臨近地中海,歷史悠久,常年陽光丰沛,可我一到,這裡竟下起雨來,淅淅瀝瀝怎麼也不停。一下雨,天就更冷,我就開始想家。胃是第一個挺不住的,然而,這個小城居然連提供亞洲食物的超市也沒有。
雨落得太久,露天寫生不方便,我就只能打傘在街上閒逛,城小,一棟棟建築,一家家店鋪看過來,一上午都打發不了。每天散完步,我就去教堂旁的咖啡館要杯咖啡,再要一個巧克力麵包,一壺熱水,給店裏的人畫速寫。人少,就連畫裏的人也時常重複,總有一對七十歲的老夫婦,要一壺茶,挑選靠窗的座位,坐下就讀報紙,彼此也不怎麽説話。咖啡店老闆保羅見我每天都來,叫我「中國畫家」,令我十分惶恐。見我次次都點熱水,他總是關切地問我是不是病了,我只能解釋道,中國人習慣喝熱水。他點點頭:「我記下了!」翌日,沒等我開口,就笑嘻嘻地問:「熱水?」 這裏溫暖友好的氣氛大大疏解了我思鄉的寂寞,我在店裏坐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離聖誕節還有五天了,現在我也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當我背著速寫本踏進咖啡館時,保羅對我使了個眼色,示意我湊近:「畫家先生,我發現了一個不喝熱水的中國人!」邊說邊指著店内角落一個位置,「他是中國人吧?」
「我去看看。」
一個背影, 望過去通體是黑暗:黑色的絨線衣緊緊包裹著身體,顯出胳膊背面纖細的線條, 一件厚重的羽絨馬甲套在絨衣上,好像圍了圈救生衣,黑色外套搭在椅背上,起伏的領口猶如海的波濤。
往前走,才看見他的側臉,平頭,面色黑黃,鼻梁挺拔得倒有些西歐人的樣子,讓我不禁恍惚起來。為了看得更清楚,我選了與他併排座位的對面坐下來。察覺到有人迫近,他抬頭看了我一眼,蒙古人種的細長眼睛出賣了他,看見我看他,他的頭低下去,雙手團緊了咖啡杯,好像怕我偷了杯子。咖啡杯旁就是保羅說的涼水,淡淡的灰黃色,下面沉澱著咖啡碎屑一樣的東西,並不像店裡的飲料,倒有點類似板藍根沖劑。
保羅端著托盤過來,特地把熱水放在我面前,「您的熱水!」,他重重地說一句,好像在催促我的答案。斜對面的他又抬起頭,迎著他的目光,我忙用法文問道:「 Vous parlez chinois?」 (您說中文嗎?)
「oui」(是的), 他用法語回答我。
我幾乎是喜出望外了,在這樣一個不知名小城的咖啡館,臨近聖誕節碰到一個說中文的同胞,這機率可以買彩票了。
「你在這裡旅遊?」 我連忙用中文問道。
「嗯,算是吧。」 他說起話來慢斯條理的。
「打算待多久?」
「走走看吧。不急。」
「聽你口音,你是北方人?」
「呵呵,口音,出賣人的口音。」他還是沒正面答我,反倒問起我來:「你是哪裡人?」
「土城,一個南方小縣城,你可能沒聽說過。」我繼續拾起原先的問題:「你呢?家鄉在哪兒?」
「四海為家。」
我的每一個問題都在碰壁。為免於繼續尷尬,我打算撤退了,可這時,他突然毫無預兆又充滿哲學意味地挑釁似地問我:「家鄉重要麼?」
從沒有人問我這樣的問題,至少說中文的時候,我都很少這樣說話,可我幾乎脫口而出地回答了他:「當然,這是一個人的根!」
「根的意思是,你離開了這個地方,會死嗎?」他繼續問。
我沒有回答,聽出了戰爭的陷阱。
「一棵植物被連根拔起,或者索性被削去根,會死麼?」他又問我一遍,不知在向我討要答案,還是諷刺式的反問。他慢吞吞的語氣,聽不出任何情緒。
「這得看什麼植物,要是依附土地深的,那肯定要死。生命力強的,會在異地重新生根發芽長葉開花吧。」我儘力說得周全,仿佛在參禪論道。
他若有所思,然後連評論也沒有,單槍直入地繼續發問:「家鄉對你有多重要?」
也許我太寂寞了,本來不打算聊,可又幾乎脫口而出:「哎呀,我從法國北方搬來這裡都難過,幸虧有這間咖啡館,每天和保羅他們說說笑笑,才能疏解一番,更別說從中國到法國了,中國人嘛,安土重遷。」 和他對談時,不知為何,我像是中了魔咒——他那些不接地氣的奇怪問題我必須回答,甚至很吸引我回答,而我的問題,他完全可以棄之不顧。
「既然你安土重遷,為什麼非要背井離鄉呢?」他繼續逼問。
「求學。」
「你的父母呢?」
「在家呢。」
「老祖宗有句話叫父母在,不遠遊,作為安土重遷的中國人,你怎麼看?」
這真是一場艱難的對話。我甚至不知道他是單純對我感興趣,還是要挑起戰火。他的語調讓我捉摸不透,有點像是刑訊逼供,又有點居高臨下地打探信息。我有些窩火,反問道:「那你為什麼出國旅遊呢?一直待在家鄉不挺好?老祖宗不是還有句話叫秀才不出戶,便知天下事嘛。」
「那是你安土重遷的中國老祖宗說的,和我沒有關係。」 他冷不丁來了這一句。
聽到這一句,一團無名之火「噌」得冒出來,我忙問:「你不是中國人嗎?」
「我什麼時候跟你說過我是中國人?」
那團火一下熄滅了,我自覺失語,單憑語音就去判斷一個人的來路,未免唐突了些。可我還是禁不住好奇,便繼續問道:「那你到底是哪裡人?」
「我沒有家鄉。」
「不可能!所有人都有家鄉!難不成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退一萬步講,即使你是從天上生的,天上也有領空,你逃不掉的!」 自從他的上一次回答,我幾乎確定他對我不真誠,聽到他沒有家鄉的表述,我終於確定他之前所有模棱兩可的語調都是挑釁。我不再退縮了,我要出擊。
他沉默了,過了一會兒,輕輕地重複我的話,「是啊,我逃不掉的。」
一番來來回回博弈般的問話令我渾身不爽,聽見他喃喃自語,我站起身來,準備再向保羅要點熱水,一邊走一邊回頭高聲說:「你這個男人怎麼這麼唧唧歪歪,和你聊天太費勁了,我去要點兒熱水,真是,好不容易在這裡遇到個說中文的,沒想到說中文比說法文都費勁!」
來到吧檯,保羅已經迫不及待了:「嘿,朋友,你的同胞為什麼不喝熱水,搞清楚了吧?我剛才還在想,是不是中國人都喝涼水,就你喝熱水呢?」
看看,那個說中文的男人不爽快不真誠讓保羅對我都產生了懷疑。
「我還不確定他是不是中國人——問他太難了,感覺我們之間彷彿是一個人給另一個放槍,我被打了好幾槍,可我總打不到他,他一直在迴避我的問題!」
保羅示意我湊近:「憑我對他的觀察,要從他口裡獲得東西,很難!他和你不是一類人……不過,你要不要和我打個賭:二十四小時內你要搞清楚他是哪裡人,你回北方以前我店裡所有咖啡免單。」
「此話當真?」
「我是老闆!但是,如果你問不到——罰你給我的店舖畫一張畫!」
「好,明天早上準時給你答案!」
端著熱水回到座位,看見那個男人雙手仍然環住咖啡,若有所思,我笑道:「喂,這位天上掉下來的兄弟,怎麼稱呼?這你總該告訴我吧?」
他欠了欠身子,「哦,免貴姓魚,金魚的魚。」被他突然的禮貌回應嚇到了,我覺得自己也該交換一下個人信息,於是也客氣起來:「我叫占海濤,最近在這閒咖啡館練習畫畫。」
「你是畫家?」
「目前是業餘的,準備申請美院。」
他「哦」了一聲,不吱聲了。
這回輪到我挑釁他了:「魚這個姓很少啊。你是我遇見的第一個姓魚的人。不會是你筆名吧?」
沒想到他沒有回擊,只是苦笑一下,「連我的姓也快沒了……現在又有誰來證明我這個人是真還是假呢?」
其實我並未聽懂他的意思,只是聽出來他似乎很苦。心下惻隱,想想晚上也是一個人吃飯,好不容易碰到個說中文的,即使不知道他是何方人士,單憑語言,也算得上是老鄉吧。人在國外這僻壤,還能要求些什麼?況且我和保羅有約在先,總不能這樣認輸,多一點時間和他相處總是有利於我的,於是對他說:「魚兄,你今晚要還在這裡,可以來我家吃飯,我讓你見識一下我的家鄉菜!」
他摩挲咖啡杯的手突然停住了,整個人靜成一座雕像,似乎能聽見時間在他身上「滴答滴答」行過的腳步。那雙小而細的眼睛裡,突然散發出點點光芒,不知是激動,欣喜,還是感慨,可這光芒又很快暗下去了,一個聲音更冷:「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這個人真是既可憐,防備心又重,邀請發出,我已不好改口,最後只好說:「我們都是說中文的。」
他又若有所思了。我把地址和時間寫在餐巾紙上,然後對著遠處偷偷看著我們的保羅眨眨眼睛,將來小城的免費咖啡,就靠今晚了。
二
姓魚的來我家時,懷抱一束紅色的非洲菊,映襯著他暗黃的皮膚稍稍有了活氣。
他進來時,我的火鍋正在爐灶上「咕嘟嘟」煮著——這個什麽中國食物也找不到的地方,排骨火鍋是唯一的便利了。他坐定 ,從包裡掏出一個小袋子,裡面是我見過的那一份灰黃色的粉狀的藥。
「喝藥啊?這裡有熱水。」
「謝謝,涼水就行。」
「你真行,來法這一年,我還是接受不了涼水,一喝就肚脹……看你這麼習慣……原先在國外生活過?」
「嗯,在法國待過十二年。」
「哦,那你是老前輩了……你喝的是中藥嗎?」
他又「嗯」了一聲。
「看來你習慣喝涼水,卻沒習慣喝西藥呀。」
他的嘴角微微翹了一下:「是啊,其實我喝的這味中藥,凝聚歷史,專治各種不習慣。」
他終於開玩笑了吧?我都不確定是不是玩笑,不過至少,我的問話有了答案,我們之間的劍拔弩張似乎消失了。
土火鍋煮好,端到桌上,肉丸淺褐,蛋餃金黃,生菜油綠,我忙推薦道:「蓮藕肉丸是我家鄉的特產,只不過這裡找不到藕,只能用土豆代替了,你嘗嘗吧,人一出國最難割捨的就是家鄉味道了。」
他頓時肅穆起來,幾乎是莊重而謙恭地夾住肉丸,宛若祭祀儀式上分享祭肉。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咬,慢慢咀嚼,嚥下,恨不得食物消融地慢些,再慢些。
為了儘快套出他的家鄉,我忙問:「兄弟,你老家都有什麼好吃的啊?」
他放下筷子,神色愴然:「你一直想知道我更多的事,不是嗎?」
突然被他這麼一問,我頓時覺得兩頰潮熱,原來他早已覺察。正不知如何作答,那邊又是一句:「如果你準備好聽我的故事,就跟我走,我帶你去看一個地方。」
我實在好奇,自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連一句「飯還沒吃完呢」的客氣話都顧不上說,抓起衣服就跟他出了家門。
古城的夜黑著,細雨濛濛,長街無人,方石拼成的路面,在路燈下泛著點點星光,兩面三層的老房子,牆面潮濕,汎著暖黃色。跟著他走在這古樸的街巷,我會時不時懷疑自己是否進入了時間隧道,對面也許突然會有從前的馬車出沒。沒過多久,我們就出了城,路燈沒了,地面泥濘起來,我們似乎在爬坡,兩邊全是田地,路的右側遠處有一棟房子,落地式玻璃窗,窗內白色的燈亮著,往近走,才看清房內一個法國女人正在打掃衛生,一個四五歲的小孩在旁邊跑來跑去。房間裡透出的白光映出庭院裡全是橄欖樹,黑黝黝的,細細的葉間時有銀色的反光,好像藏著一枚枚針。
他停下來,痴迷地看著這座房子裡的景象。
我會心而笑。
黑夜裡,我也喜歡凝視明亮的門戶,看那裡不同的故事,看著看著,就覺出分外的寂寞了。
「等我去了中國,我要看看你長大的地方。」他突然說話了。
「什麼?」一時沒回過神來,我問他,「你要去我家?」
他的眼神仍舊不離開那個房間「這句話是她說的。」
我終於認真觀察起燈光下的女人了。她三十六七歲,手持吸塵器,側臉散發著溫潤的光澤,褐色的長髮隨意束起,一邊打掃衛生一邊逗著孩子,一切如此安詳,好像和外界全無關係,她不知道,橄欖樹這邊的黑夜裡,有人正在談論她。
「五年前我離開法國的時候,她對我說了這一句話。那天,她特意在網上查了方子,準備了中國火鍋,也做了土豆丸子,就像你做的那樣。那是我們吃過的最後一頓飯。認識她以後,我跟她講過許多我小時候的故事,她聽說我家鄉有很多古建築和文化遺產,一直說要去那裡看看,並親手觸摸我沒有她參與的歷史。可我是懦夫,連自己喜歡的女人的唯一要求也做不到……」 黑夜裡,他長嘆一口氣,聲音顫抖著。
我終於確定他是中國人了,可我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遠處的小城和身後的房子兀自明亮著,顯著他的黑影越發寂寞。
「為什麼不帶她回去呢?現在法國到中國的簽證很好辦啊,帶她回去看看根本不是什麼難事。」
「一個女人要看你的家鄉,她想看什麼呢?」
「比如……你出生的地方?」
「我出生的地方」,他突然冷笑了一聲,「連我也不知道究竟在哪兒。我爸說,我出生在市醫院,我媽說,在去醫院的救護車上,爺爺說我生在祖宅,奶奶說我是從鄉下撿來的。最後出國需要出生證明,實在沒有,只好託人買了張假證明,上面寫著一個和我毫不相干的地方。」
「既然你不確定出生之處,那可以帶她去看看你最開始上學的地方,比如幼稚園和小學……」
「現在它們早已失去了自己的名字,改稱黃金水岸,是高檔公寓樓區了。從前我求學時,它們還是大型國有企業的下屬機構,後來國企改革,學校收歸政府管轄。再後來,房地產火了,政府一看地段不錯,就裁撤了幼稚園和小學,把師生分流到附近學校,然後賣了地……現在我都不確定是否還有人記得它們的存在。」
我嘆了一口氣,「童年的痕跡沒有了,也許可以從少年時代開始,你的初中呢?」
「初中學校的名字倒是還在,教室卻不在了……那裡死過人。」
「死過人?你在的時候?」
「死人是我從那裏畢業一年後。那時,學校後面有個施工隊蓋住宅樓,晝夜不息,駕駛員疲勞作業,下午兩點半,吊車傾覆,從教學樓四樓貫穿至一樓,共砸死二十多個學生,受傷五十餘人。政府快速地清理現場,拆除了損坏的樓房,又在原址建了一座新的教學樓。我曾學習過的教室,就這樣沒有了。」
「這麼大的新聞,我怎麼從沒聽說過呢?」
「為了封鎖消息,抓了好幾個記者,監控了所有受害者家屬,政府逼他們簽署不去上訪的保證書,否則就失掉工作。後來,也就沒人再談了,或許是忘了吧。有時候我都恍惚,這件事是否當真發生過。」
在雨中站久了,聽他語氣低沉地敘述一切,我的身上冷得很。「那你的高中……它總歸還在吧?」問這一句時我已明顯沒了底氣。
黑夜裡他突然笑了一聲:「你覺得呢?」
「高中也沒了?」我高叫起來。
他又冷笑一聲:「高中是最後沒的,它曾是清代書院舊址,可等我畢業後沒多久,就來了個新校長,說學校要致力於培養二十一世紀新人才,舊房子有礙觀瞻,於是將它們全部拆除。現在那裡蓋起了極其氣派的教學樓和實驗樓,原先書院的花園也推倒了,改成了校史陳列室,就連曾經陪伴多少代人晨讀的丁香樹也不放過,全砍了……」
「都沒了啊……」,我的心裡一陣荒蕪。
他沒有說話,從兜裡掏出一把吃食,一粒粒往嘴裡送。黑夜中你看不清是什麼,只是「咯嘣」清響。
「吃什麼呢?」我問。
「面豆。」
想到法國沒有這個東西,依稀聽過它在中國的名字,於是我問:「家鄉特產?」
「嗯」,他輕輕答一句。
「我能嘗嘗嗎?」我實在好奇,想來這應是一種北方吃食。
「一般人吃不慣的。你真要嘗?」他張開手。
黑暗中我胡亂抓了一顆,入口一嚼就覺得有股土腥味,又像是燃燒過的灰塵的味道,於是忍不住吐了出來:「兄弟,這味道我還真吃不慣,你怎麼嚥下去的?」
「這東西,吃下去就是自己的,誰也帶不走,慢慢吃,也就習慣了。」
「我們還是往回走吧,家裡菜還沒吃完呢。」想起今天請他來的初衷,卻沒料到竟揭開他的傷疤,我有些不好意思。
他應了一聲,眼睛還是捨不得離開那間房子。
看他的樣子,是要繼續在雨中懷念下去,於是我也識趣,繼續問道:「當初為什麼不跟她解釋清楚呢?不過,除去你的學校,你家總該在的吧?哪怕只有你父母在,帶她去也好。」
他沉默了,半晌後,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使了極大的勁兒才開口:「她不知道,其實我那次回國,正是為政府所脅迫,回去辦理祖宅拆遷手續的。」 他停頓了許久,又慢慢地說:「當初,他們通過各種方式聯繫到已在法國定居的我,如果再不回國處理祖宅事宜,就要強拆。那塊地方,要建一個新時代廣場。」
「新時代廣場?」
「那是他們的時代,而我是太舊了,我的整個家族都太舊了。我家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最終敗在了我這個獨子手裡——我回國竟然是去跟他們簽拆遷協議,就連反抗也不知道從何反抗……」 他的聲音更加低落了:「唉,沒有了,什麼也沒有了……我還有什麼臉去地下見我的父母,什麼臉去見我的祖父母」 他回過身來,我感受到黑暗裏他逼人的注目:「你告訴我,我這樣一個不但丟了我自己的歷史,而且丟了我整個家族歷史的廢人和罪人,怎麼配擁有她這樣一個人的愛情?」
「兄弟,你不要灰心,也不要處處貶低你自己,我覺得任何人都有權愛和被愛。你那個女朋友,也不至於為這些消失的東西就離開你吧?你們有未來啊!只是經歷了生活上的挫折,但困難總歸會過去的。」我試著開導他。
「你不用安慰我,你只需回答我,一個把自己歷史完全丟了的人,如何配談愛情?」他又恢復了咖啡店裏的咄咄逼人。
「雖然你一路而來的一切都不在了,但歷史總會在的。」這又是我的一個信仰,因爲我又脫口而出。
「沒有物證,何談歷史?」 他字字沉重,我已招架不住。
「真的是沒有一點兒物證了嗎?仔細回憶一下,你的故鄉,它是一座城啊,雖然你的家,學校都沒有了,但是街道,商店,菜場,總歸還是有的吧?」 我無法回答,只好繼續逃。
「兄弟,你不知道,我上高一的時候,寫過一篇作文叫《城殤》,那一年,來了個新市長,說要請專家制定歷史文化城市的保護發展方案,你知道是什麽方案?」
我搖搖頭。
「方案裏,他們會把數百年歷史的故鄉老城的核心全部拆毀,造一些仿古院落發展房地產,拉動GDP, 還要造幾條仿古街,説是發展旅游經濟。也就是從那一年開始,我的故鄉一條條古巷,一座座古宅陸續消失,最終輪到了我家。所以,這個毀滅,是一年又一年有目的,有計劃的,大規模的全部滅絕。六百年的房子拆了,還有四百年的,四百年拆了還有三百年的,一兩百年的都不算什麽——老祖宗歷史長,東西多,拆了建,建了拆,不怕折騰不完,而我的歷史,就是這樣最終被連根拔起,毀於一旦:學校沒了,祖屋沒了,家也沒了,還有……唉,不提也罷……現在已經沒有任何物證,證明屬於我的故鄉的存在了……我成了一個沒有故鄉的人,沒有歷史的人……」他的聲音顫抖著,應是流淚了。
「可是,即使沒有物證,也有你的記憶啊。還有很多人的記憶是永遠磨滅不了的。」我繼續安慰他。
「記憶?你相信記憶嗎?」 他又問我:「當年我那篇描寫古城毀滅的作文《城殤》交上去時,我的高中語文老師,給了我不及格,說一個少年本應朝氣蓬勃,可文風如此頽廢,是主題思想的不及格。在我的記憶裡,拆遷是古城的毀滅,而在他的記憶裡那是新時代的開始。同樣的記憶,你相信誰的?你再想想,關於我的出生地,一家人有四種說法,四種記憶,每個人都顯得有理有據,可究竟哪個版本是真的,我應該相信誰?我再問你,初中事故,死了那麼多人,如果所有人都閉口不談,沒有任何文字記載,只有一個人記得,那很多年後,這個人會問自己,是不是他記錯了。他開始不再相信自己的記憶了——記憶時時刻刻都在變化,人事甚至都截然不同,沒有物證,一個人能依靠記憶獲得自己的真實歷史嗎?一個人能指望記憶嗎?究竟誰的記憶才算真正的歷史呢?」 他一口氣說了一長串後停住,又往嘴裡塞了一顆面豆。
他這樣說,我突然有些害怕,忙問道:「所以你剛才告訴我的你的歷史,也許都是你的記憶而已。也許我不必相信,因為沒有任何物證可以證明。也許你和那個女人並無交集,也許你從未在法國生活,也許這一切都是你杜撰的歷史。」
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個不停,直到笑到眼淚下來了,讓我覺得更加驚懼:「現在你也開始用你的記憶來敘述我的歷史了。哈哈,短短半個晚上,我又有了一種歷史。我能指望它麽?看看眼前這座法國老城吧,瘟疫過去,戰爭過去,它還在,這就是物證。一個人生於塵土,死於塵土,只有塵土所造成的一切才是唯一可以擁有,可以指望的。朋友,記憶並不如實物誠懇直白。」
三
送走魚兄弟的那晚我並未睡好,也許因為和他說過的那麼多不接地氣的古怪的話。從我家離開時已是深夜了,他要了我的聯繫方式,說是日後等他遊歷結束,找到固定居所再聯繫我。臨走時他把兜裡剩下的所有面豆和中藥包都留在了我家,說是興許哪天我用得上。談到深夜我已很疲乏,就沒有推辭,約好日後再見,也才知道他的全名叫魚唯唯,可知道全名又怎樣呢?以後,各自飄萍,是否能夠重逢,誰又能説得准?
第二天我起的晚,打著哈欠去了保羅的咖啡店。
才到店門,保羅就已經迫不及待迎了出來:「海濤,熱水給你準備好了!」
「保羅,你急什麼?」我一看錶,打賭的二十四小時已經過去,「算了,我遲到了,就算我輸了吧,給你畫一張店舖的畫。」
「怎麼,那個傢伙從哪裡來的,你沒搞清楚啊?」
我看著保羅,他就像昨夜我見過的這座老城,昔在永在的樣子。一到十八歲就接手了祖輩的咖啡店,一輩子在這裡,不出意外,將來還要幹下去,然後傳給兒子,孫子。那麼恆定,平安,永久,彷彿自身都成了小城歷史的物證。
我突然想起什麼,忙問保羅:「保羅啊,主街後面出城,再往山上走,有片橄欖樹林,那裡有一棟房子,玻璃落地窗,裡面有個女人你可認識?她有個孩子,好像是男孩,這麼高。」,我比劃道。
「哦,瑪麗安娜啊!」 保羅顯然認識,「她是建築家,專門做古建築保護和修復,我們這裡的老房子,教堂修復都是她來做的。」
「她的丈夫是?」
「她沒結婚。一個人帶著個小孩,今年四歲?可能還不到五歲。眼睛細長,像你一樣,也不知道是誰的,她死都不說。瑪麗安娜的父母,就是經常來我這兒喝茶的那對老夫婦,你畫上常有的那兩位。他們為了這事,差點氣死⋯⋯他們很傳統的。不過,瑪麗安娜有份好工作,又有父母幫忙帶孩子,生活也不會艱難。」保羅邊說邊為我準備咖啡,「對了,你剛才沒回答我的問題,別跟我耍賴啊,那個男人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保羅,他沒有故鄉。」
「瞧瞧,這二十四小時到底發生了什麼!連你也變得像他一樣神秘。你跟他才一天,就成了好朋友?我保羅跟你每天都見,也沒見你和我這麼親密。」他佯嗔著把咖啡推給我,「對了,你那神秘的沒有故鄉的朋友,今天一大早過來,給你留了一個包,讓我轉交給你。瞧瞧,禮物都有了,我保羅的咖啡也不算什麼了。」
我越想瑪麗安娜的事情,越覺得不安,早已顧不上安慰保羅,道了聲謝,拿著包裹到了咖啡店的角落,慌亂中趕緊打開,映入眼簾的首先是一大袋灰黃色的粉末,和魚唯唯留下的中藥和面豆相同的顏色和質地。包裹裏還有一封信,上面寫著我的名字。我趕緊打開信紙:
海濤:
素昧平生,原本打算帶著故事離開的我,卻得了幸運,最終遇見你。你本性仁厚,值得信賴,像我這樣一個失去一切的罪人和廢人,你卻敞開胸懷將我接納,為我做晚餐,聽我講故事。我感動,感謝。想了一夜,我最終還是鼓起勇氣,請求你幫我最後一個忙。我把你的聯繫方式帶在身上去看地中海了,那土地中心的海,是我旅程的最後一站。臨走之前,我還是沒能將祖先的骨灰與我全部融合,一起帶走。不過請你牢記,不日將有人打電話找你,説是發現了我,請你務必執行我最後的請求,將我火化,與袋子裡先祖的骨灰葬在一起。墳地和喪葬公司我已經聯繫好,也付了款,具體協議附在後面。信封裡還有兩張支票,一張七千歐,用於支付我安葬過程中可能產生的其他費用,另一張是我家祖宅拆遷和祖墳徵用的補償,不多,但夠你三年美院的學習。你是一個好畫家,一定要堅定地畫出自己的歷史,珍重!給你添麻煩了,抱歉!
魚唯唯
放下信紙,我已渾身顫慄,中藥……面豆……人生於塵土,歸於塵土……我跌跌撞撞地趕緊往出跑,保羅見狀追了出來,「海濤,怎麼了!海濤!」
他的聲音在耳後徘徊,猶如海浪,我已什麼都不顧,只是一個勁兒地往前跑。不知道去哪裡,不知要做什麼,只想大喊,大哭,大叫,可我竟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好像被一個晚上沈重的記憶所埋葬,那一刻,也許就叫地震吧。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完成了美院的學習,帶著那袋土,來到地中海邊城市定居,手機卻一直不敢換,生怕錯過漁夫或警察的消息。可年华流逝,那個沒有故鄉的男人卻毫無音信,如果不是那袋「土」,那些「面豆」和「中藥包」作為物證,我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記憶——魚唯唯真的存在過嗎?電話不來,我就把那袋土放進花盆,再栽上一株非洲菊,他送過我的,一模一樣的非洲菊,彷彿只有這樣,我才能真正相信我們相遇的故事。花長高長大,又凋謝了。在我的窗檯上,活著時很好看的紅色,鮮血的紅,鶴頂紅的紅,生命的紅。
《殺死那個年輕人》是《魚書》從2018年開始寫的驚悚短篇小說系列,最近天寒地凍,決定放上來,這是一些需要湊近爐火去閱讀的故事。這個系列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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