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8日 星期三 多雲轉小雨，氣溫10到14度
- 熱狗：
去年年底，本傑明就在群裡宣佈，他找到了好吃的香腸，因此新年第一聚小酒館會提供熱狗。熱狗法文也是hot-dog，外來詞，聽起來很美式。但美食之都能稱作「酒館」的餐館有其固定標準，即使賣熱狗也要講究。於是，聚會之前，本傑明就在群里貼出了一段話，用著非常優雅和禮貌的法語：
「今日天氣溫暖。我給你們準備了Neipa黃金生啤。吃食方面，我建議你們吃由很好的本地辣味香腸和鬆軟麵包製成的家常熱狗。」
熱狗在法國是節慶期間小攤上偶然出現的美式法國化平民快餐（在法國一般用長棍麵包做熱狗麵包），於理論於傳統，酒館不應該提供此類食品。但是，本傑明還是在酒館行業標準和大眾快餐間找到了平衡點，把它改造成了有品質的特色香腸加蓬鬆麵包，完美結合了里昂菜和外來菜，將其喚做熱狗。他真是在經營兩個完全相反的世界，不但在比特幣和現實世界中找聯繫，還從飲食傳統和外來文化中找聯繫。
雖然是酒館老闆，但本傑明很少在群里直接談論吃食。我只看到他問過圈人某個冰淇淋配方。比特幣餐前酒會延續的是法國冷餐傳統：肉醬，乾香腸，酸黃瓜，麵包，重頭戲是各種酒水，因為小酒館週三晚上只招待幣圈人，廚師休息，本傑明一人忙不過來，所以酒館不發揮餐飲功能。人餓了就直接跟本傑明說，他既當酒保又做廚師，做甚麼那人就吃甚麼，通常只有一道熱菜，肉配土豆系列：烤牛腎，烤香腸，烤五花肉，搭配土豆泥，薯條。熱菜算是預留項目，份量有限，賣完便收手，從不大肆宣傳。從我去年三月進入酒館，就只見過12月份他把菜名寫在吧台黑板上。絕大多數時間，買飯跟對暗號一樣成了地下活動，買了飯的人，自己端盤子去桌上吃，吃完把盤子端給本傑明。酒館聚會時人們拿著酒站著，吃飯的坐在角落，桌子上根本沒有法餐吃飯時配套的杯子，水，甚至餐巾紙，盤子刀叉隨菜而來，簡便隨意，好像在自己家裡。
而今年熱狗宣傳了多次，或許新年本傑明想改革一下餐前酒會內容，畢竟酒會從晚上7點開始，一般延續到午夜以後，這麼長一段時間，人們不能光靠喝酒喝飽啊。
- 安全感
雖說熱狗是我新年第一聚的重要原因，但盼望著盼望著結果又一次撞上經前暴躁倦怠期，除情緒大起大落外整個人彷彿鴉片菸癮犯了。本來說新年聚會七點到，結果洗完澡吹完頭髮直接倒頭昏睡三小時，醒來已經六點。起床後放棄bling bling黑金新年裝，改穿活力裝：長靴，牛仔短裙，比特幣橙上衣，氣球狗耳飾，像個夏天——這個多雨而日短的冬天，我需要一劑強心針。畫全妝後感覺不錯，可以出發。
這次本來邀請一個有孩的朋友同去，她正在離婚，想了解怎樣處理錢，她也說自己生活圈子小，想出門多見男人，說不定可以遇到良人，幫助她堅定離婚信心。我一想，比特幣圈幾乎全是男人，目測沒幾個有女朋友，帶她去豈不是可以一舉兩得！起初她興致勃勃，摩拳擦掌，然而到了最後一刻，她居然退縮了，說去了後萬一被騙，「人財兩空」怎麼辦⋯⋯
我對她說，我也不能保證她投資加密貨幣不會人財兩空。正如雖然我來到比特幣圈近一年，上手買加密貨幣兩年多，接觸區塊鏈近七年，至今仍時不時會有財空人在，財在人空，或者遭遇殺豬盤的不安全感。她問我怎麼辦，我一時竟無言以對，憋了好久，居然憋出我從前嘲笑的那些幣圈人的口頭用語：「學習」。
成為比特幣部落一員帶來的不安全感，對女人來說好像更強烈些，特別是有孩子的女性。聚會近一年來，我從來沒有在小酒館遇到過正在撫養孩子的女性，在兩隻手都能數過來的女性中，呈現出很大的年齡分野，要麼是年輕無孩女性，要麼是孩子已成人獨立生活的女性，本傑明說的比特幣圈寶寶和寶媽我是一個也沒見過。12月份我問一位比特幣圈人，他的女朋友，一位正在給小孩畫比特幣教育繪本的插畫家怎樣進入幣圈並以此為志業，他告訴我，他威脅她說不買比特幣就分手，女朋友沒辦法就買了⋯⋯
比特幣圈人部落的女性成員呈現出一種以感情為中心的進入法。被自己的女友帶來，被自己的男友帶來。
被自己女友帶來的，我曾經遇到過兩位六十歲左右的女性，都是因為攢了錢準備繼續存款應付自己的退休生活。而被自己的男友或丈夫帶來的，基本上為了陪伴和取悅男性而留在比特幣圈。
我想女性比男性更難進入比特幣圈，覺得它不安全，一方面是生物本能造成的：月經每月浩浩蕩蕩一次，為女性帶來體力情緒上的無力感和脆弱感，而從人類祖先開始，女性就承擔生育撫養幼子責任，這讓她們在社會分工上被迫選擇平靜定居的採集而非動盪追逐型的狩獵，在探索世界時以為（未來）孩子找到穩定安全之地，或者找到讓自己和（未來）孩子都能感到安全的配偶為準。這種歷史和集體記憶好像基因一樣深埋在女性身體裡，使女性在選擇進入新世界時有意無意地從本能出發，以避免恐懼保證安全而不是像男性一樣以開疆擴土，追逐馴服猛獸，開枝散葉為本能為理由去選擇。另一方面，延續多年的男權社會，雖然在當下以各種樣態掩飾其男性優越的根本特性，但不可否認，世界一體的道路上，同工同酬，男女平權在世界絕大多數地方仍是個幻覺。女性是性別權利不平等，社會不公和經濟動盪的最直接和最嚴重受害者。
面對進入新的陌生部落的邀請，絕大多數女性除了要挑戰祖先留下的本能恐懼外，還要面對幣圈鬧心的大小騙局引發的信任危機：法國主流媒體上加密貨幣討論不怎麼正面，就連教育系統對此也是嗤之以鼻：疫情期間我曾上過法國大學投資課程網課，有一章專門講加密貨幣投資的危險性，投機性，將其列入高風險投資，不建議年輕人介入。而比特幣，作為加密貨幣鼻祖，和看不見摸不著，不懂也無法把握，不創造價值，只是符號，投機，不安全，騙局，耗能不環保，難用這些詞彙緊緊相連。
貨幣就像語言。直到一門語言讓我們感到安全，我們才會將其變為日常用語。學習外語就像兩個人談戀愛，是不斷和它建立聯繫和安全感的過程。訓練大腦加強外語和安全感之間的神經元連接，直到有一天可以不假思索說出外語並將其變成語言本能反應，這需要無數次克服本能和不安全感的練習。貨幣也是如此，如果一開始就把加密貨幣劃歸到騙局，投機，那麼大腦的本能反應便是在恐懼和加密貨幣間維持連結，這種恐懼連接不斷加強，會喚醒其他更深層的源於歷史，基因的不安全感，從而屏蔽掉其他可能性。
我也是女人，身體上深受女性本能驅使，在接觸加密貨幣，比特幣圈人的過程中也很恐懼，雖然在我之前的寫作裡我很少呈現這一點。可能因為我經常走著走著就忘了我是女人，總有自己是鋼鐵俠的幻覺，總去和人比硬，也沒有小孩要保護，一人吃飽全家不餓，我的本能恐懼比女性朋友來得更弱一些。但我想live in liberty, live in truth，也許第一步就是要直面恐懼來源，守護大腦，我覺得沒有其他辦法，只能去多聽，多看，多問，而且不能只看一個圈圈，在全面了解的基礎上保持批判性思維，最後做出進不進比特幣或者某個加密貨幣圈的選擇，而且是要不被脅迫沒有恐懼的主動選擇。
- 香腸
出門快八點，外面下起了小雨。從地鐵站出來後，本來要直接去酒館，結果看見Monoprix（法國某連鎖超市）開著，竟然鬼使神差進去逛了一圈。法國1月8號剛進入打折季，看看那裡在賣甚麼，出門時突然看見門上貼著一張國王餅廣告。我居然忘記了一月初是法國人吃國王餅的時間。如果現在帶國王餅去和大家分吃呢？這樣一想，突然發現我和本傑明一樣，把比特幣圈徹底當成了朋友圈，再想一下，啊，法國酒館不能外帶。
到了酒館那條街，遠遠看見門口稀稀落落站著幾個人，全是男的，數數，共有8人。要進門，發現門口被堵，前面人在排隊買酒，酒館內共15人，包括兩個女人。
吧台今日有兩人，一個鬍子花白的高個子中年大叔，穿著印花白色T-shirt，是幣圈人，幫忙收款，本傑明則照例忙前忙後。
圓先生站在吧檯前買酒，一回頭看見排隊的我，問我為啥來這麼晚，我回答睡覺。圓先生說，」你是把熱狗當早餐嗎？」
「對啊。」
當日比特幣價格九萬三千美元，一份熱狗花費0.00009846個比特幣，約等於9歐。
等了一會兒，本傑明遞給我用紙盒包起來的熱狗，他真是把美式快餐玩到底，這次連盤子都沒有了⋯⋯
我找了張桌子，脫下外套圍巾，開始吃熱狗。那熱狗好香！麵包是蓬鬆麵包並非法式長棍，出爐前烤了一下，皮是軟的，夾層是酥的，熱氣騰騰，那根烤香腸居然是辣的，冒著紅油，味道神似中國過年的四川辣味灌腸，我居然吃出了熟悉的臘腸味，中國，美國，法國混合在一起，讓我瞬間恍惚。麵包裡面放了第戎的黃芥末醬和番茄醬，芥末是真芥末，吃到一半，芥末混雜著辣椒的辣味直衝頭頂，讓我眼淚直下，我居然吃哭了。
我一邊掏出紙巾擦眼淚和鼻涕，一邊看本傑明。
「這香腸太好吃了！你怎麼找到的？」
「一個月前我參加一個啤酒品鑑會，那裡剛好有人推介香腸，我吃了覺得好，就訂了些。這是咱們地區一個挺有名的產品供應商，他們的肉是有機的，香腸沒有任何添加劑。」
「你這裡可以買嗎？」
「不能。」
我向他要了香腸的品牌，打開網址，香腸上一個獅子圖像，按照品牌的地址看哪裡可以找到，在首頁馬上搜到了本傑明小酒館的網頁。一個月內，程序員出身的本傑明便把小酒館和這個香腸品牌在網絡世界聯繫起來，把一個本土的傳統香腸和比特幣聯繫起來。
這恐怕是法國第一批用比特幣購買的香腸。
- 新人
吃完香腸，我正在抹淚，對面坐在桌子上的女人看著我笑了。我也對她笑了。她是位黑人女性，大概二十歲左右，半長辮髮，戴副眼鏡，穿著黑色大鈕扣外套，黑色長褲，她是我在酒館看到的第一個黑人女性。上個月我見過唯一一位黑人男性，也坐在我對面。不同的是，那黑人男性坐在椅子上，而這位坐在桌子上。
從剛進門我就注意到她了，不知為何，她看起來非常面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你好！」我對她說，搜尋著記憶裡黑人女子的圖像。
「你好！終於看見個女人啦！」她熱情地湊過來。在這個男性的比特幣圈圈，我倆更像是來自外星的同一種異形生物，只不過我是黃皮膚，她是黑皮膚。
「我今天第一次來，來的時候，這裡就我一個女的，剛開始我都不敢進，我問自己，為什麼全是男的？！真是嚇死我了！」她笑起來。
「就你一個人來嗎？」
「對。」
「你是怎麼知道這裡的？」我問她。
「我在網上看到meet up的廣告，就自己找過來的。」
「那你很勇敢！」
「你呢？」
「我偶然吃飯吃到這一家就來了。」
「噢！那你也很勇敢！」她對我說。
「你叫甚麼？」她隨即問我。
「我叫Fish，魚的意思，我的筆名是Fishear⋯⋯」我想了想要不要告訴她這個名字，「這裡的人好像都用化名」我說，正如當年比特幣老奶奶對第一次進入比特幣圈圈的我這樣說。
「我不要你的筆名，你的真名是Fish？不是吧，你的真名是甚麼？」
「好吧，看來這年輕人也是不守規矩的。」
說完真名，她加了我的電話和whatsapp ：」你下次來嗎？你下次來的話我也來，我們來前聯繫一下，終於有人和我一起了！我之前都是一個人買幣，根本沒有人跟我聊這件事，也不敢跟人家聊，聊了也不理解，現在終於找到買加密貨幣的人了！」
女孩子之間的信任就這樣連驗證也不用就建立起來了，和幣圈哲學 「don’t trust, verify」 完全相反，驗證標準只有一條：我也是女的⋯⋯她好像天然覺得我不會騙她錢。幣圈騙子們要是用女的詐騙，專找我這種肥頭大耳慈眉善目笑嘻嘻的，大概會王詐。（的確現在幣圈詐騙也開始用女性在前台溝通，既可以以色誘男人，又可以以性別優勢來騙女人）
她隨即向我講述了自己的買幣歷史。
她叫伊卡，自2016年開始知道加密貨幣，當時她在一所商業學校，讀了篇文章，裡面有位學生買加密貨幣賺了錢付了自己的學費，伊卡就覺得自己也要這樣幹，於是她就找各種加密貨幣去試。她從事的工作是信息工程管理，對這一塊上手也快。起初試了一種貨幣叫BBS Coin，是一個論壇，在上面貼文可以獲得點讚，點讚後就有BBS Coin，她就在上面寫文章獲得了不少幣， 但是後來有人貼來別人的文章去賺幣，導致生態大亂。她攢了好多這種幣後，就把它們換成了別的加密貨幣，那時候剛好看到LUNA暴跌，她就買了跌下來的LUNA，想著它一定會升，結果最後血本無歸。
聽到這裡，我突然發現她居然和我做過幾乎相同的事，我也是初入幣圈就買了暴跌中的LUNA，連這幣是幹什麼的都不知，只因為傻傻地喜歡它的名字，指望著它回到原來的水平，或者至少原來一半的水平，結果直接被割喉。雖然我初來乍到投入也就幾十歐試手，跌了也不算啥，但作為一名新人，一進來買幣就貪心妄圖抄底，就買到了當年血洗幣圈的幣，這種現世立即報的震驚感至今仍心有餘悸。
聽到我們談LUNA事件，伊卡旁邊的一位大叔也加入了我們的對話，他也是第一次來，他也買過LUNA，而且他還買了暴跌時的FTX Token。
「所以你還好嗎？」
我同情地望著他。
「還好還好，我買FTX 時是它最低的時候。」大叔笑嘻嘻的。
「那你們現在都是全入比特幣嗎？」
我問他們。
「沒有，我甚麼都買一點，大叔說。
「我用比特幣存錢，但是用其他幣的賺錢，賺來的就趕緊存成比特幣。」伊卡說。
伊卡和我的策略居然差不多⋯⋯
“但我不確定這是甚麼好策略，主要還是因為資本太少，其他幣比較好賺錢，但同時風險也比比特幣更大，這策略就有點像打一槍趕緊跑」，我笑道。
伊卡也笑得前仰後合。
「總之，我的策略就是別把雞蛋放在同一個籃子裡」，那個大叔說出了一個法國成語。
我們這三個新人，真可謂是半斤八兩，都是自己摸索，誰也說不上彼此的策略究竟有啥好啥不好。在這個比特幣圈的小酒館，一上來就大談和比特幣沒有關係的加密貨幣，比特幣圈圈稱為的Altcoin或者更激烈一點：Shitcoin （狗屎幣）的東西。
作為來到比特幣圈小酒館聚會近一年的人，我第一次恣意地和人在這裡談論非比特幣的加密貨幣，怎麼有種偷情的暗爽感——我覺得我在實踐言論自由。因為每次在小酒館跟比特幣圈老人們說起其他加密貨幣時，他們都給我一副鄙視的表情，有的直接開玩笑地摀住耳朵哇哇大叫起來：「喂！喂！這位小姐！注意你的言辭，你在說胡說甚麼？！在這裡，我們不談這個，我們是比特幣圈人！對我們來說，只有比特幣，其他都是狗屎幣！」
新年第一聚的寫作只寫了一半，欲第一時間追蹤《穿越平行時空的法國小酒館》的調研日記系列，請訂閱《魚書》。中間缺失的幾回可能會按照本人心情只分享給訂閱讀者哦！
魚書-Fish Let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