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月21日 星期二 大霧轉多雲
一 ,區塊鏈到底是個啥?
昨晚睡前一直盯著區塊鏈技術的結構圖發呆,更確切地說,盯著分布式系統結構圖發呆。寫出這幾個詞都覺得這篇日記籠罩在一片對程序員世界的腦霧中。要理解比特幣圈人,必須回到比特幣起源之地——區塊鏈。區塊鏈到底是個啥?所採用的分布式技術究竟有啥卓絕之處導致這麼多創業者趨之若鶩(傾家蕩產)?我不大確定,但看見了一張想像的分布式技術結構圖,感覺像張大漁網。下面讓我來用漁網這個比喻試著說一下,不對的話也煩請各位讀者糾正。
分布式結構想像圖,AI製圖
漁網的每個節點都相連共振,沒有哪個單一節點可以決定整個漁網的命運,動了一個點,不會讓整個網全崩。一個點壞了,再補一個,也不會影響整個結構,所以它比太陽發光般的集中式網絡系統更安全,後者只要攻擊核心太陽便可全崩。漁網上只要有一個節點動,其他每個點都會知道那個動的點發生了甚麼事,竄改和刪除數據行為會被所有節點記錄在案,好像全民都是史官,因此區塊鏈可以讓人擁有不可隨意竄改歷史的自由,因此它可以保存真相,反抗審查。
被這種分布式系統技術啟發,程序員和創業者們又擁有了思考人類社會權力組織和權力結構的兩種對立的角度:漁網般的區塊鏈分布式系統技術衍生出來的漁網型分散式權力結構;與之對立的,來自歷史傳統的太陽發光型集中式權力結構。民主自由的新希望,似乎都可以從分散式權力結構中找到,由此衍生出眾多的社會創新和社會實驗。
當然,這一切從理論變為現實,都從比特幣的發明開始。比特幣圈圈常流傳一句話:fix the money, fix the world便是這種理想主義的一句話總結(卡爾馬克思活在今天應該會去搞比特幣⋯⋯)。而比特幣,也正是改變人類社會技術革命的核心部分:它將傳統金錢制度背後的集中性管理權力結構改變,讓錢成為不經過第三方(中心)代管,點對點傳輸的東西,並將每一筆傳輸記錄在不可竄改的區塊鏈上,每次錢只要一動,區塊鏈上每個節點都會記帳,都會驗證是否是應有的活動,這讓錢便得安全,自由又不會產能過剩。當然,錢點對點傳輸,也不用向銀行報備錢是誰,傳給誰,保護了人的隱私。
呆看了區塊鏈分布式系統圖後睡去,半夜兩點多罕見醒來,又睡到七點,居然做了個銀行卡跑進雲裡錢全沒了的惡夢。人生第一次做銀行卡和錢的惡夢,醒來覺得這夢好新,自己做比特幣圈人的調查,居然繼承了圈人的銀行創傷。正恍惚間,手機跳出提示,今晚有六星連珠天象。
看著觀星軟件,不禁想起2023年4月23日的那次夜航,往地上看,萬家燈火城市村莊像個發光的人類分散式治理網絡,從飛機往天上看,星星卻是連起來的漁網般的分布式網絡。飛機在天上和地上的理想之間飛過。當然,還有一些網絡,肉眼完全看不見,只能用心看見。
你就是所有關係的節點,並非其他的東西。你通過你的連結存在。你的連結通過你來存在。廟宇通過每塊石頭存在。
聖修伯里《要塞》第175章 (chapitre CLXXV)
Tu es noeud de relations et rien d’autre. Et tu existes par tes liens. Tes liens existent par toi. Le temple existe par chacune des pierres.
聖修伯里講的這種網絡,好像區塊鏈的分布式結構啊,連「節點」都是同一個詞。神聖世界中每個點亮的人都是一個節點,在連結中建造一座發光的廟宇,點亮的人越多,廟宇越大越穩定,最後將世界變成一座發光的心靈廟宇。而區塊鏈世界中,每一塊區塊都是一個節點,一塊建造烏托邦的石頭,每個擁有比特幣的人,好比工匠,一起構建出理想中的金錢生態。參與人越多,分布式網絡的工作效果越好,越穩定,網絡越安全,自由烏托邦越容易維護。
二者的邏輯怎麼有點像。
二 ,法國比特幣從政第一人
之所以今天有這麽多感慨,是因為下午四點半去採訪了曙光小姐——法國歷史上第一位提出比特幣參政方案的眾議員候選人,和她聊了兩個多小時完全忘了時間,直到她的客戶給她打電話。訪談之前其實我狀態不佳,沒睡好,早午飯沒吃就趕去工作,工作完草草吃了個紙杯蛋糕就跨過半個城市找人,結果找錯地方,居然找到法警接待處,一進去就被人盤問來做什麼。原來曙光小姐的辦公室和法警接待處相距五六米,共用一個街道號碼!然而和曙光小姐談話後,本來疲憊的我不知為何像被充滿了電,身體能量爆棚,居然背著電腦書本在冷風中暴走了一個多小時,不自知走向購物中心,進入地下大超市,啥也沒買又從超市走上來坐地鐵,坐到一半給朋友打電話聊今天的訪談,然後走回大街上,算下來總共暴走了十公里,大腦各種想法快速閃過,完全不知自己到了哪裡,感覺像所有時空的我同時奔向這個時空,全部落在了今天的我身上。
這種情況,在我以往的訪談經歷中從沒有過。確切地說,這種激動地感覺到生命在我身上充滿並且流淌的樣子,這些年好久好久沒有體驗過了。
我正式找到曙光小姐公司的時候是下午四點半,給她發消息說我到了,沒有回音,等了十分鐘再給她電話。曙光小姐下樓領我進門,一開門一股貓味。那是一個初創公司聚集之處,老式法國建築,裡面用玻璃隔起來一間間公司。沿著寬大的大理石樓梯上二樓,推開兩扇過道門,我注意到門玻璃上貼著幾個公司的貼紙,其中有個橙色的比特幣符號。曙光小姐自己有間辦公室,就在茶水間斜對面。她去辦公室取出兩個杯子,問我喝啥,我說喝茶,她說自己喝了一天茶,就喝了白水,然後我們站在茶水間一邊等水開一邊閒聊,沒任何寒暄和客套,從辦公室結構,聊到新舊公司,等水燒好,我就端著茶進了她的辦公室。
曙光小姐的辦公室大概七八個平方,一張淺褐色桌子,桌上一些文件,沒看見電腦。她坐在一張皮質旋轉椅上,我坐在她對面的布面軟椅上,旁邊還有一張椅子。為了打開對話,我先介紹自己,當然是從我接觸幣圈的曲折歷程談起,談到一半,曙光小姐突然說聽她男票說過我是因為書被審查一路沿區塊鏈漂流偶然吃飯掉到酒館比特幣圈。黑燈瞎火的酒館外一會,她男票的記憶力真不錯。我注意到她說男票用的詞是compagnon,伴侶,很正式的法文,突然想起他男票的那張臉,想笑一下,但忍住。
我怕來不及記,就提議她給訪談全程錄音。她平時教書,也開公司,很理解我要整理的需要。整個訪談中我覺得最奇幻的一點,是我對她的採訪其實是從我被她採訪開始的。調研中我傾聽別人,很少遇到反殺,但在曙光小姐處,我遇到了勢均力敵的反殺。這並非和很多男性一起,那種聽你兩句還沒聽明白馬上要抬槓或者給你當老師的反殺,也不是和不少女性友人一起,你一言我一語邏輯混雜著情緒,最後雙方都不知說了甚麼,只覺得釋放了情緒的反殺。她的耳朵顯然受過訓練,這種傾聽是把自己歸零,完全打開式的積極性傾聽,我跟她說話,起初有一種選民上訪反映政治問題被接待的感覺,特別是訪談中她特意戴上眼鏡,坐在旋轉椅上,剛開始腰桿挺得筆直,兩手交叉放在桌上,特別像電視裡小馬哥講話的姿態,讓我有一陣恍惚——訪談說話就行了,戴眼鏡幹甚?後來我覺得她要戴眼鏡一是要提醒自己這是專業和嚴肅場合,以表示尊重,二是要看得清我的表情以做出反應,戴眼鏡有點像薩滿穿衣打鼓儀式開始。其實我這種人也有薩滿儀式,雖然在錄音,可是每次還要煞有介事地拿上一個精裝筆記本,在上面用筆畫著天書和隨時聽見的關鍵詞。她的眼鏡和我的筆記本本質是同一種東西——我們的象徵性武器,我們進入另一個世界的過度禮儀。
但和政治人物有點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的積極傾聽中有相當真誠的私人共情,分享自己的真實經歷,這也可以看出她只是個政治新人,並非政客。當然,我也有意識控制自己講自己的時間,畢竟今天她是主場。
這場訪談可以用密不透風來形容,我其實想看看在眾議員候選人面具下,她到底是個怎樣的女人。在整個敘述中,我聽到她應該是個有故事的人,三言兩語帶過的私人信息中,隱隱感覺到她青少年曾經歷過難熬的時段,以及在整個創業活動中和某些幣圈人的感情糾纏。但是,她理智得幾乎不露聲色,而第一次訪談時間有限,我需要對她歷史大致了解,而不是深挖創傷忘掉整個歷史,而且她的人生之路可謂是跟從內心喜悅宇宙之門一扇扇打開的標準範本。她很喜悅,全程都在做自己喜歡的事,說自己喜歡的話,她說這就是她的能量來源——因為經歷過一些事讓她覺得生命珍貴,要完全地活著,要去抓住生命的味道。她談了她和比特幣,比特幣圈人,小酒館的歷史,她的創業史,政治路線,她的社會活動,她聊自己競選之路時像個打開遊戲盲盒最後發現裡面有個世界驚喜的小女孩。
我承認和這個女人聊天下大事的感覺真好,沒什麼愛情婚姻男友老公小孩寵物化妝穿衣這些讓我真是夠夠了的,一碰到女性朋友就聊的內容,這類所謂女性氣質的話題(我的《愛情故事》約稿崩盤,我想不是沒有潛意識裡對此類題材牴觸的原因),而真的已經很久沒有女人跟我聊天下,世界,用積極的,智慧的態度而不是恐懼的態度聊創業,審查,自由,隱私,理想,聊女性的不自由,聊怎樣用女性和比特幣的力量,幫助女性走出恐懼,獲得獨立,幫助男性走出交流侷限,幫助世界療癒技術恐懼,推動立法,建立社群,從而帶來改變。
這種交流中我和她都是放鬆的,交流到差不多半個小時時她問我能不能不用「您」相互稱呼,改用「你」做稱呼。法語的規矩,見到陌生人,地位高的人,老年人為表示尊敬得用「您」來稱呼對方,一用「您」,所有動詞都要變成和「您」這個人稱相應的形式和發音,而「您」也代表距離。「你」則是熟人朋友間,家人間的稱呼,表示距離近了一步。現在年輕人相互見了都會直接用「你」,有時候被熱愛法語的法國人看成是沒禮貌和語言庸俗化的表現,嚴重時還會當面提醒,「請對我用您來稱呼」。在小酒館裡,絕大多數人對我說話直接用「你」,可本傑明一直叫我「夫人」,用「您」做稱呼,直到有一天我問他可不可相互稱為「你」。還有兩三個男人上來說話,說了兩句問過可不可以用「你」。
這個「您」和「你」,和法國的貼面禮一樣,對我來說既是法國習俗和語言現象,用的時候又十分私人化,它的背後是一個群體,一個人的教育,習得,以及深層心理狀態。而我這個母語非法語的人,其實說起話來會不經意混著用。
曙光小姐和我雖然年齡差不多,但是剛開始用「您」這個敬語。不過隨著我們敬語消失,我們的語言也開始從專業化,良好的標準法語變成家常化甚至俗語化的法語。我就記得我跟她說,「酒館裡有個mec(傢伙,男人)」⋯⋯其實在正式場合,法語老師屢次叮囑,應該用personne(一個人)或者homme (男人)這個詞,這才是好的,優雅的法語。用完「mec」,我才發現我說了一個屬於郊區,大街上口語的詞,但也不管了。曙光小姐在講述她的故事時雖然是標準法語,但後來講故事講到開心,也用了不少俗語,有些我完全不知是什麼意思,得在整理錄音時好好聽。但是,我們倆說著說著,不再用講課,談生意,談政治時非常正式和標準的法語,而是用日常生活習語,我想這個是讓我們彼此放鬆下來的關鍵。
其實在我人生最開始的田野調查中,因為用中文訪談,我注意到不同階層間說話的詞彙,語氣,方式都不一樣,所以每次我會把自己在學校學習的那套頗有書生氣的中文改成街道口語,用他們的詞彙,語氣,態度和他們聊天。效果不錯,但後遺症就是我在學校裡走路說話會像個匪幫女人。但是我和法文的交情還沒有深厚到母語水平,很多情況下我對社會階層語言不會用。我的法語從閱讀學術文章開始,剛來法國說話時用的是論文長句式和書面大詞,這真是一段可怕的時期。
和曙光小姐的訪談,是我第一次真正體驗到法文和中文一樣,語言裡有社會階層,而怎樣使用法文裡展現社會階層的詞彙和習語打開一些世界,這得是我接下來必須要去學習的東西。
雖然她的法語真的非常標準,優雅,專業,但因為我開始用街道口語中的詞彙來提問表達,神情又完全失去了嚴肅,到了訪談一半,她的政治家叉手狀態沒了,整個人拿著杯子喝著白開水斜躺在旋轉椅子上,說到搞笑處直接笑彎了腰,而我也從一本正經記筆記變成了哈哈笑狀態,我也突然注意到我的身體語言,是靠在椅子上雙臂打開狀態而不是正襟危坐。
她說不定和我一樣,其實是個匪幫女人。
這次訪談讓我驚喜的是,她因為常常接待各種想要買幣的人,聽了很多故事,在訪談最後我們居然開聊怎樣寫《連結平行時空的法國小酒館》,她很敏銳地,完全理解我現在一直寫田野日記究竟目的何在,更奇幻的是她居然說出了《小酒館》到底是什麼風格,雖然我自己還處在虛構不虛構怎麼虛構怎麼非虛構的不確定的迷霧中,當我對她說她應該是《小酒館》中的一個真實人物時,她居然接著我說下去:「啊!我好像明白了你說的東西,整個故事中有我,有我的客戶,小酒館裡的人,還有那些虛構的人物吧?對!還有那些剛才你跟我說過,我跟你說過的預兆!想想這也太酷了!!」 我有點驚訝自己都卡住的書寫思路,居然被她說出來,她睜大眼睛兩眼發光地看著我,像又打開了甚麼盲盒。其實我覺得帶著那麼多好故事,見了那麼多不同階層的買幣者的她,不當作者記下來真是太浪費天賦了。不過,曙光小姐這個法國比特幣參政史第一人,應該有屬於她的任務和角色吧。
她和比特幣的故事從走向遠方的徵兆和偶然開始,跟從內心的喜悅,一步步走下去,結果無路可走的地方出現路,石頭上出現大門,隱藏的人全部走來幫她,伴侶也來到她跟前,好像受到了甚麼特殊的庇佑,最後書寫了法國的歷史,展現了不可思議的地球連結的偉力。那麼今天的訪談,會不會也是這些連結中的一環,好像區塊鏈上的小分岔,也會走出一條奇幻的道路,打開一扇扇大門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也是我跟從自己內心喜悅往前走的相遇,我知道我得更勇敢往前走,看看究竟會發生甚麼。
晚上回來的時候,天居然晴了,天上的星星透過薄雲亮晶晶的。我停在路上,打開觀星軟件,想看看六星連珠都在哪裡。頭頂最亮的那顆居然是木星,那是《魚書》乘坐的Europa Clipper宇宙探測器正在駛向的遠方。
星星是運動著連起來的,人也是,看不見的世界也是,看不見的世界和人之間也是。星星是節點,人是節點,每個想法都是在創造一種運動和連結,一種有形和無形網絡的連結。
今天我走向曙光小姐,和她這個節點連了起來。告別她的時候,曙光小姐把我送出門外,我們在她一身綠衣的男客戶面前擁抱彼此,然後行了個我們見面根本就沒行的貼面禮。訪談前覺得法國的政治歷史和比特幣歷史,大概和我這個行蹤不定又來自東方的人完全無關,訪談後才知道原來宇宙早已在另一個層面,將我們神秘相連。
說不定萬物皆節點,萬物皆相連。
《魚書》2025年2月分享:
廟宇由於每塊石頭而存在。你去掉這句話:它崩塌。你就是廟宇,你就是領域,你就是王國。他們通過你而存在。因此絕對不該由你去評判,像人們從外部那樣評判,並且和你是誰失去連結。 當你評判,就是你評判你自己。這是你的重負,也是你的榮耀。
Le temple existe par chacune des pierresTu enlèves celle-ci: il s’éboule. Tu es d’un temple, d’un domaine, d’un temple. Et ils sont par toi. Et il n’est point de toi de juger, comme on juge venu du dehors, et non noué, ce dont tu es. Quand tu juge c’est toi que tu juges. c’est ton fardeau, mais c’est ton exaltation.
——聖修伯里《要塞》175章
讚美創造者,我們不但被宇宙神秘力量創造,同時也作為節點參與了宇宙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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