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16日 星期四 晴
- 丟失的手機
本週工作時不小心丟了手機。
短短幾小時,大腦就寫了好幾個劇本。第一個想到的,是我失去了不少人的聯繫方式,有些完全沒有備份,可能從此便和他/她在這大千世界失之交臂。其次想到了手機上的比特幣錢包,有幾個錢包還沒記下打開口令(助記詞),還有一個存著最近打算買電腦的一筆錢,想起小酒館的幣圈人A大哥,今年六月因為手機突然壞掉比特幣錢包助記詞根本沒記,損失了四千多歐等值的幣。心下覺得新電腦要泡湯了,可冷靜下來突然又記起,一年前開那錢包時,助記詞被我手寫藏在某處,應該可以恢復,於是稍稍鬆了口氣。
沒料想一口氣還沒鬆完,又想到法國幾乎所有重要帳號都要手機:銀行轉帳,加密貨幣和歐元轉換的交易所登錄要手機確認,錢怎麼辦?想到了我的比特幣圈人調查,有些筆記,照片,錄音都沒來得及備份⋯⋯
最後更是驚悚地想到,因為本週剛開始肌肉訓練,一拍腦門剛來了兩張大肚腩自拍,打算做「訓練前」和「訓練後」對比,這下完了,要洩漏出去豈不是成了豔照門⋯⋯
丟了手機,我的身分,關係,錢財,思想,甚至連最後的隱私都要不復存在了,幾乎等同於社會身份死亡。現代人怎麼會被手機奴役到這個地步,讓她成為我的分身,最後代替了我的存在?
這漫長的一個下午,我面臨了人生中一次存在性危機。
當我給日常調成靜音的手機打了好幾通電話,問了不少人,甚至打開手錶搜索功能,一個地方一個地方掃描後,手機還是沒有任何音信,我差不多已經絕望,正準備回家,突然有人衝過來找我,說同事撿到了我的手機。
幾乎是歡跳著,我跑去見同事,她說看見我在飯廳拉下了手機,一轉眼人不見了,想發條消息告訴我手機在她那裡,於是便遇到了「當手機不在主人身上如何通過此手機找到主人」的悖論⋯⋯重新拿到親愛的手機時,我幾乎都要老淚縱橫了,一看才發現,丟失的這半天時間,居然收到了很多短信。
其中一條是李姐發來的:
「請問後天有空?一位先生要談比特幣⋯⋯」
然後寫著地址和時間。
嗯?李姐要談比特幣?還找了甚麼先生談?!
- 李姐
中秋節前,我去中國超市買月餅,收銀時和朋友討論了下月餅是芋泥還是黑芝麻餡好吃,走在大街上又對秋天的第一茬綠橘子高談闊論了一番,突然身後有人追來,堵住我們:
「喂,你好!我聽見你好像很會吃,想問下你知道這裡有甚麼中餐館的菜做得比較好?」
來法國這麼多年,還第一次遇見有人在大街上追堵我問美食,既然問到《好吃的故事》老巢,那就得好好回應一下。況且關於甚麼好吃這種事,我是可以不知疲倦說一天一夜的,於是李姐便到旁邊的小店請我們喝咖啡。
就這樣,我和李姐莫名奇妙以美食結緣。
李姐是台灣人,篤信佛教,精研中醫,雖自稱六十多歲,但深諳養生之道,皮膚白皙,連皺紋都少,看起來不到五十歲的樣子,常想著普渡眾生做義工治病救人。從巴黎剛搬來這裡不久,她對這座美食之城非常好奇。雖然已經來法國三十多年,可眼睛不大好,不怎麽認路,只對家那邊橫平豎直的大路最熟。
十月初,李姐問我有甚麼出門計畫以見面,我說十月八號晚上有比特幣圈小酒館月度聚會,問她要不要來喝點甚麼,順便見見人,在那裡她會遇見很多不一樣的法國人,很可能會顛覆從前她對法國的認知。
「比特幣?」,李姐聽後很好奇,「比特幣要怎麼買?」
「下載個錢包買。」
「一枚比特幣多少錢?」
「這兩天是十二萬美元。」
「啊這麼多,我沒有那麼多錢!」
「你可以先買十歐元的比特幣試試。」
「啊?比特幣不是一枚一枚賣嗎?可以這樣買?」
「當然可以,你要想買也可以買一歐,十歐,一百歐,就是買零點零零零零幾的比特幣這樣啊,我一開始也就買了二十歐,誰一下子有這麼多閒錢一枚一枚買比特幣?」
「那錢包怎麼下?我可是電腦白痴!」
「那你聚會時帶手機來找人幫你講講吧,我先帶你去探探路。」
我於是帶著路痴李姐,告訴她認清路上的甚麼標誌才可以到達小酒館,即使那酒館離她家也就幾百米。
走到酒館門前時,居然遇到正在收拾椅子的老闆本傑明。
三個月不見,本傑明瘦了不少,頭髮也稀疏了,差點沒認出來。他倒第一時間認出了我,看見我忙叮囑:「啊,你知道嗎?十月第一次聚會改到了第二個星期三。」
「嗯我看見通知了,我帶這位來認路,那下週見啦。」
十月八號我到小酒館已經晚上七點,從沒有這麼早到過。而李姐居然真的來了,比我到得還要早。遠遠看見她站在小酒館外面,正和幾個幣圈人聊得火熱。
李姐手裡居然拿著個本子和一支筆,站著,邊聽邊勤勤懇懇記筆記。
我看到她用繁體字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地記了好幾頁,好像一個熱愛學習的小學生,在大家捧著酒和手機聊天的地方,這種古早的學習方法讓我驚呆了。
「來之前我專門去查了比特幣的資料,有好多東西我不懂啊。」
「不懂就在這裡問。」
「那你來了我要問你,那個挖礦到底是甚麼意思啊?」李姐抓住我就問。
「你先問問這裡的人。」
我把她帶到圓先生跟前: 「圓先生,你給解釋下挖礦?」
「挖礦啊」,拿著啤酒喝得微醺的圓先生一聽,咧嘴笑了,「簡單地說,你可以把比特幣區塊鏈想像成森林,裡面藏著金子,那些礦工也就是有挖礦機的人,運用電力和計算機的算力,要去競爭著找金子,誰算得快最先找到金子,就會分配一部分金子給它,算是proof of work,這就叫挖礦。」
圓先生微醺的解釋中,算力證明竟然用的是英文,且發音標準,不愧是每週六去英語角的結果。
而李姐更懵了:「那些金子是誰藏的?」
「Le createur!(創世者!)」
圓先生這一句話讓我差點笑死。好吧,「創世者」,有宗教的味道了。
「創世者是誰?為甚麼會有這麼多金子?」李姐追著問,作為佛教徒的她,信仰世界裡只有因果律,可沒有創世者。一神教文化背景下的人很容易接受創世者創世說,然而對於沒有創世說文化裡來的人,接受甚麼人創世好比是聽一個幼稚的童話故事,甚至,一個騙局。
「創世者,又叫中本聰,至今都很神秘,沒有人知道他的身分。他當初設計的區塊鏈就是這麼設計的,每十分鐘產生一個區塊⋯⋯」
「那區塊是甚麼?」
「那這個說來話長了⋯⋯」,圓先生要逃了。
李姐的眼裡散發著懷疑的光芒,圓先生本來要用最簡單的話科普,沒想到講的故事不但沒科普,怎麼聽怎麼像個天方夜譚加邪教創世論。從李姐眼裡,我看出了小酒館是騙局總部的感覺。
「李姐你要不要下個錢包感受一下?」我問她。
她打開手機,不知道在哪裡下,我告訴她谷歌Play找,我們找到錢包,點擊「下載」後,手機提示要輸入她的谷歌帳號密碼登錄後才可以下載。
李姐一陣慌亂,「我的密碼在我家的小本子上⋯⋯我得回去找本子⋯⋯」
雖然出門前反覆叮囑她帶一個能用的手機,李姐終於帶來了家人的智能手機,但因為從沒下過智能軟件,不知道下軟件要登錄谷歌帳號⋯⋯
李姐一直在道歉,說是自己的問題,我看不下去。手機硬件和軟件設計出來本來都是為人服務讓人更方便的,最後服務不好又收人的錢和信息,為什麼最後成了使用者的問題?想起層層密碼帳號好像是把人鎖死的枷鎖,處理自己的錢都要通過私人公司谷歌,它甚麼都要控制,甚麼都要知道,可谷歌這種科技巨頭會對這些多信息做甚麼樣的事情,和政府之間有甚麼樣的勾當,一陣無名之火升騰而出:「這不是你的問題,這是谷歌的問題!」
十月天氣已經有點涼了,天色越晚,站在外面的李姐就越冷,想買杯喝的,而店裡只收比特幣,於是李姐塞給我五歐現金,讓我幫她買杯加水不加冰的Richard開胃酒,我自己要了瓶無糖可樂。和本傑明正聊著,突然聽見外面李姐喊我的本名。
「你叫Fish甚麼?」聚會上幾個人好奇地問她。
李姐就跟他們說我的本名,他們發不出中文音,李姐便用緩慢的中文教他們標準普通話發音唸出我的名字。
正看本傑明調酒的我聽見好幾個法國人一起大聲唸我中文名時差點昏過去,大姐,在這裡所有人都用化名的啊!
接下來的聚會上,我和李姐有時待在一起,有時分開,李姐的筆記記得更多了,但是夜色中,她的眼睛不好,不能多待,在聽完一位幣圈人激情四射的演講後,她便留我繼續聽演講,自己回家了。
結果在我手機丟了時,卻收到她這樣一條短信。
是甚麼先生要談比特幣?李姐是怎麼認識這位先生的?難道又是她大街上遇到的?我的心頭疑雲重重。
我給李姐打了個電話,電話裡李姐說:「哎呀,那天晚上有個先生說可以給我講比特幣啊,我給他留了電話,他就發消息馬上說要見面,我也可以帶朋友來,我沒想到這麼快。我想你不是要做田野調查,可以來一起聽聽,再說我主要是要給你烤栗子,我先生家裡的栗子樹結了不少果子,我就吧它們烤了,帶給你吃哦!」
在比特幣圈人中混了一年的我,還從沒遇到過甚麼熱情主動要人電話講比特幣的先生。我遇見的幣圈人,除了一位程序員女孩外,幾乎都是我主動要人家的聯繫方式,而且都是加密聯繫,從不給電話。這次那位激情演講的幣圈人,我要他的聯繫方式,他都不給我,怕暴露自己的身分。幣圈人深知電話联系很不安全,到底是誰膽子这麼肥?
我在腦中快速搜索那天晚上來的十六個幣圈人,实在想不出。
等我到達約定的地點,看到一位我從沒見過的老態龍鐘的先生,头发稀疏,眼袋深垂,穿著格子襯衫,背著帆布包,驼背颤颤巍巍地好像在等人,隨後他又看看表,然後抬起頭來盯著我的臉直看,看了一会儿,径直走過來問:「你是台灣人?你也在等李小姐?」
嗯?我突然一個激靈:怎麼是位老爺爺?一年下來,除了一位七十歲的比特幣奶奶外,比特幣圈幾乎全是三十到五十歲的人,怎麼會有一位我從來沒見過的老人?
想到法國老年人四處放電,八九十歲還在尋找愛情的作風,突然心下不妙,完了,幣圈老人來勾引李姐了!
預知後事,請訂閱或支持《魚書》,第一時間跟進法國比特幣圈人的田野調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