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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書-Fish Letter

人類-自由-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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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書-Fish Letter

日期: 2025 年 11 月 8 日

宛如懸浮在半空:人類學田野日記26

2025年11月4日                   星期二         晴

一

11月2號,吉米照例發佈了本月比特幣圈聚會的通知,次日就看到有人在群里留言說這是他最後一次參加聚會,隨後有兩三個人祝賀他職業生涯結束。一年來,每次聚會這位先生都義務充當酒保,在小酒館忙到深夜,不論是收拾餐桌,調配飲料,還是在本傑明進廚房準備晚餐時看店收款。他落腮鬍花白,總是微笑著,每次都穿著洗得潔白的T恤短袖,一年下來,白色仍煥然如新,每次想起燈光昏黃的小酒館,我都會默默記起櫃檯後或酒館角落的那一抹白色來。

好可惜,竟然沒機會和他說過話。

當我正有些遺憾時,本傑明突然以正式的法文發佈了一條更重磅的消息:

我同時宣布這也是我在我的機構每月組織的最後兩次比特幣餐前酒會。

之後會有別的聚會,但不定期,我們會跟你們通知。

這也讓我們可以在別處組織其他活動。我們有法國最大城市之一的強大社群,我覺得我們不會找不到新的聚會點!

看到這則消息的我呆呆站了好久,一時回不過神來。腳下,身後,前方突然全部空了,好像甚麼也沒有,眼前是一片迷霧。

宛如懸浮在半空。

上個月思考比特幣圈小酒館一年多的調研時,我還在想,這麽多材料寫都寫不過來,連田野日記都越記越長,也越寫越嚴肅,往書的方向奔去。在魷魚遊戲後我一直催促自己,是時候正式動筆寫書了,大綱改了好幾遍,題目推翻了好幾次,總是不知道故事怎樣結尾。好像缺少個事件,一個震撼人心的結尾,但那是甚麼事件呢?

沒料想,大綱還沒定,大事自己先來了——小酒館比特幣圈人聚會要停辦了。

我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書需要一個事件,宇宙就給我來了個終極大事件,讓我被迫給調研收尾,還是我碰巧趕上了法國最大比特幣圈人月度聚會最終落幕的歷史事件。

二

今日回家在路上遇見朋友,朋友說心情很糟,有些抑鬱。

我對她說,那我正好也剛得了個壞消息,心情很差,大家可以聊一聊。

我於是先問她怎麼了,她說孩子和老公去南部看球賽,孩子幾天沒給她打電話,她問為啥,孩子說你不是老嫌我們妨礙你嗎?她聽了突然有種被拋棄的感覺,在陰雨綿綿的十一月,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家裡待了好幾天,覺得好孤獨,好抑鬱,在家時,只能打開播客,好歹家裡有個人的聲音。她知道這種被拋棄的感覺和孩子無關,是她自己的問題,而她完全不知如何處理這種感覺。

「啊,這就是自由的重量啊」,我對她說。

這些年心心念念想離婚卻因為財產分割問題無法離開的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空間,甚至是短暫的家庭內的和平。但有了空間後,最終要面對的還是真實的自己和眼前的自由。被三十年婚姻生活規訓的她還沒有準備好和自己相處,更不習慣身邊沒人。她解釋說自己從小來自一個大家庭,習慣了兄弟姐妹在一起,又在二十出頭結婚,這下真一個人了,感到非常焦慮和失落。

「啊,那就像電影《肖申克的救贖》裡那些在監獄呆久了的人被體制化了,出了監獄不知道要做甚麼,最後要麼自殺,要麼回到監獄。」我說。

「那我得看看這部電影」,她說。

我驚訝於自己突然說出了一個詞institutionnalisé (體制化)。想起自己曾經上的人類學課程《社會和體制》,費了很大的章節講婚姻這種體制,沒想到現在突然用人類學視角來開導朋友了。

在體制內的人常常不能理解體制外人的生活。

自由,意味著為自己的幸福負全部責任。眼前的世界都是你的,想去哪去哪,想參加甚麼活動參加甚麼,想和誰交朋友就和誰交,想把自己變成甚麼樣子就變成甚麼樣。但是自由同時也意味著一個人要成為一家公司,一隻隊伍,管理自己,禍福自負,不僅要在順境時盡情瀟灑,更重要的是在困難和孤獨時做自己的啦啦隊。沒甚麼可以依靠,人生的義務首先是照顧好自己,自己保護自己。

人們常常嚮往無拘無束的自由,但忘記了自由是有重量的,自由的重量甚至會讓意志軟弱的人不堪忍受。放棄自由進入體制,生活會容易很多,但倘若體制限制甚至扼殺人的自由,讓人非常不幸福,那就要有時刻可以重新回歸個人自由的底氣和人生訓練,好比一個久久賴在床上躺著的人要訓練肌肉,等門一旦打開不能忘記奔跑。

我又突然意識到本傑明在群裡最後宣布時用的法語詞是:「我和我的機構」。

「機構」——這是典型的體制詞彙啊。

同是天涯淪落人——我和朋友似乎進入了同一境地。朋友是想逃出婚姻體制,而我從沒想過告別小酒館比特幣圈人體制,但現在,不論自主還是被迫,我們的面前都是無盡的自由。

宛如懸浮在半空。

那麼,我是不是也被小酒館的比特幣圈聚會體制化了?

的確,回想這一路的調研,我依賴於小酒館,它是我的信息發布站,是換幣的地點,也是人們每月談論比特幣和時事的小型知識研討會,是我每個月週三盼望的事情。在那裡我遇見了各種各樣精彩的人,他們陪我一起迎來了一場人生巨變。在那裡我接觸了此前從來沒有接觸過的領域,一年多的成長好像讀了好幾年的大學。那裡一進門就會看到本傑明,看見我來了,他一定會興致勃勃從酒台上拿出最新的無酒精飲料,然後樂呵呵地說:「今天我們來了一種新口味手工飲品,你要不要試試。」

酒吧吧台上每次都立著一張塑封的酒水單,人們以為那酒水單可能是固定不變的,但仔細看過的我知道,酒水單每次都是本傑明新打印好的,提供的酒水和晚餐次次不同,寫在最後。

在這裡,我遇到了全世界來來往往的比特幣圈人,說著他們在世界各地的見聞,「下回見」,大家好像約定好一樣,覺得下回一定能見,每月第一個週三回家,回「我們」的家。

因為這個聚會的存在,每當遇到比特幣的問題我的心裡都不慌,因為我知道聚會上一定有能人可以回答我的問題(當然這也成為了我懶的理由)。有時候遇見解決不了的事,去一下幣圈聚會,和幣圈人聊一聊,心中都會安穩一些,因為在那裡可以遇見生活中的勇士和覺醒的人。我同時也結交了不少各個年齡,各種職業的新朋友,他們用自己的生活態度,人生經歷向我展示著這個世界原來有和我同頻,同樣信仰,關懷同樣問題的人存在。他們一個又一個來幫助我了解技術,更新信息,進入別的圈圈,跟著他們,我學到了很多很多。

然而,突然一下,聚會要沒有了,好像我的比特幣大學要關門了,而我不確定自己能不能畢業。

對於小酒館聚會要結束這件事,我沒有準備,我應該有所準備的啊。

我看看朋友,她拎著餐盒,走向車站,此時好像一個幼兒園的小朋友無依無靠地向前走著。

我於是對她說,也好像是安慰自己:

「其實你想一想,人生來孤獨,也會一個人面對死亡,不論怎樣,說到底人最終面對的都是和自己的關係,所以和自己相處要早點做起。」

她點點頭:「對,最近我也想到,其實人生就像坐車,有的人和你同路一陣就下車了,有的人和你走一段也分開了,最終面對的還是自己。這真的是我人生的課題,我需要訓練自己,看看怎麼能去掉這種被拋棄的不安全感,怎樣能有自己的生活。」

「那你為甚麼心情很糟糕?」她轉頭問我。

我說了小酒館的消息,她對我說:「你其實也可以這樣想,他們陪你走過了人生中的一段路,現在你們要分開了。」

「對啊,從某種程度上說,我也自由了。我應該是熱愛自由的啊,也已經習慣獨狼(單身狗)一樣生活,可我為甚麼感到創傷爆發?」

「甚麼創傷?」

「我有時候覺得自己好像被詛咒了,我總是在做一個文化的收屍人,為一個歷史事件做最後見證,送別。從前在青藏高原的時候,我記錄完一個地方的廟宇,村落,一個月,兩個月,或者一年後回訪,整座廟宇,整個村落都不存在了,連造廟宇的人也死了,而這一切好像只有我見證過,有時候你會懷疑它們是否存在過,就是那種「眼見它起朱樓,眼見它宴賓客,眼見它樓塌了」的感覺。有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就像神話裡的麻姑,那個見證過三次東海變成桑田的人。我以為青藏高原的那些消失是因為城市化現代化的結果,但在法國,沒想到我做調查一年多,一個連續舉辦三年的Web3酒吧聚會,我只去了三次,老闆就突然把經營八年的酒吧賣了去開餐館了。現在就連舉辦三年的小酒館比特幣圈人聚會也要落幕了,好像我身後又有一扇門要關上了。」我越說越傷心。

「那你也可以這樣想啊,他們很幸運,有你見證了他們的歷史。因為有你,我們可以知道他們存在過,世界上還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件,這樣的文化⋯⋯」

「是我幸運。」

「那青藏高原的事情你記錄下來了沒有?」

「有些還沒有。這是讓我最痛心的事。」

從前,我常感覺自己的手跟不上這流逝的速度。我也常常給自己找藉口,還有時間,好像明天不會發生甚麼變化一樣。然而,我忘記了提醒自己,無常隨時可以到來,珍惜自己在聚會的每時每刻,把眼睛睜大,耳朵豎起,記錄下那些值得被留下的瞬間和故事,然後將往事封存,讓心情回歸平安。

「那小酒館的事情你就好好記吧。」朋友說。

「嗯。」


後記:

2008年10月31日,中本聰發表《比特幣白皮書》,向世界解釋比特幣這一概念,標誌著改變人類歷史的這一貨幣理論上的誕生。《比特幣白皮書》發表17週年這天晚上,我偶然經過市中心的書店,看到了伽利瑪出版社新版的聖修伯里帶插畫的《人的大地》終於來到了我的城市。這本書的插畫和書的手稿目前在巴黎的伽利瑪出版社展廳展出,展出到12月23號,好想去巴黎看手稿啊。

之後看到插畫作者和編輯的採訪,才知道寫這本書的聖修伯里剛開始也是像寫blog一樣一篇一篇發表在雜誌上,後來花了很多功夫終於把它整理成一本書,還看到了他為了一個詞不斷劃掉修改。知道了這點,突然和《魚書》達成了某種和解。前陣子我一直擔心,《魚書》每月四篇的頻率會降低我的作品質量,特別是《人類學田野筆記》這本要寫成書的東西,寫成現在草率的樣子,我很不滿意。而不斷重複的草率只能讓草率更草率,所以我停了一陣發布反思寫作方向。現在看到聖修伯里的《人的大地》以及他的部分修改痕跡,我知道我不需要再給自己找藉口。況且,他才是真正懸浮在半空的那個人,每天晚上落了地,坐在床邊,記下他和朋友們的故事。

這個世界有很多恐懼和不安全感,讓我們停止,但你要繼續記錄和書寫,不要成為這些情緒的奴隸。寫下去,一扇扇新的門會打開。

人在面對障礙時,才能發現真正的自己。

——《人的大地》
書店的《人的大地》展櫃和聖修伯里禮盒,插畫好美,默默放入送給自己的禮物清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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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知 的大頭貼作者 Fishear發佈於 2025-11-082025-11-08分類 人類學- Social and Cultural Anthropology標籤 聖修伯里, 友情, 寫作, 文化, 日記, 比特幣, 法國, 人類學留下一則評論 在 宛如懸浮在半空:人類學田野日記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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