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書》2025年3月3日特別篇
今年語言課程開始時,我給學生教了個簡單的自我介紹句子:
「你好,我叫XX,我是法國人,你呢?」
學生一個問一個練習過來,輪到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女生,她舉手用法語問我:
「老師,『我不是法國人』用中文怎麼說?」
在這個盡量避免在公共場所特別是教育場合詢問學生來源地,以免引起種族主義聯想的國家,我發現自己對學生的國籍有點自以為是,竟自動帶入他們都是法國人的幻覺,所以忙教給他們「是」的否定句式。
她接著問:「『我是烏克蘭人』用中文怎麼說?」
「你是烏克蘭人嗎?」
「是。」
啊,這是自2022年俄烏戰爭開始以來,我遇到的第一個烏克蘭學生。
我便在黑板上寫下「烏克蘭」的拼音加漢字。她跟著我一遍遍重複著這三個字的發音,跟同學練習了自我介紹後,就低下頭在本子上照著我寫的漢字描畫,儘管那時候他們完全沒有學習筆畫和書寫。自我介紹練習完成後,我記住了她的名字:索非亞。
像個大教堂的名字。哈爾濱的索非亞大教堂,伊斯坦布爾的聖索非亞大教堂,索非亞,有著金黃色短髮的索非亞。她的頭髮黃得都有點發白,好像夏天被晒熟的麥浪,讓我不知道那到底是染了色還是真實的顏色。她臉圓滾滾的,皮膚雪白,眉毛濃密,眼睛又大又圓,圓圓的鼻頭翹著,上面有點點雀斑,東正教圓頂大教堂敦實可愛的感覺。
開學第一課,我還要了解下學生為甚麼要選中文課,以及他們對課程和老師的期待。畢竟中文在法國被視為最難懂的語言,法文裡有句俚語:「這是中文!」意思是我完全看不懂!
比如看不懂帳單,法國人就會抱怨一句:「這是中文!」
法國學生的理由不外乎是被中國文明吸引,想要了解歷史文化,或者被中國世界第二大經濟體身分吸引,學習中文後想要在未來職業生涯中更具籌碼。
輪到索非亞,她兩手一攤,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笑了:
「我嘛⋯⋯你知道烏克蘭和俄羅斯在打仗⋯⋯」
她這樣一說,所有人都笑了,好像大家全都理解了她學中文的理由。索非亞笑起來八顆牙全露出來,門牙特別突出,好像那塊的空氣都帶著詼諧色彩了。
她笑完認真解釋道:「對烏克蘭來說,中國的態度很重要,中國在未來世界的政治中很重要,所以我想學習中文。我想了解中國的政治,中國人是怎樣想問題的。」
來自烏克蘭的索非亞,和其他同學明顯不同,她的理由更加迫切一些。我不知道自己這門小小的課能否滿足她的期待,但我想,如果可以在語言中加入政治文化議題,即使是概論,說不定也能為她開啟一個世界。
隨著第一節課自我介紹句式的增多,我了解到,她會講烏克蘭語,英語,法語,俄語,德語,土耳其語,中文算是她的第七門語言。感覺這女孩未來一個人閉門都可以開個聯合國會議。
第一節課後,索菲亞最後一個走,我問她在學校裡有其他烏克蘭同學嗎,她說隔壁班還有一個,這個學校一共就她們兩人。
之後每節課,我都會特別注意到索非亞,並不是因為她是烏克蘭人,而是因為她的打扮總是與眾不同。法國年輕人穿衣性感老成,又特別講究搭配,一到冬天,教室裡一片黑色白色灰色卡其色,女生們脖子上幾層纖細的金屬項鍊疊戴,一隻手戴好幾枚戒指,而指甲幾乎都塗著素淡色彩的指甲油:淺粉,淡紫,裸色,給這沈悶的秋冬天氣加入了一些生氣。二十歲的女生們大多畫著淡妝,特別強調眼妝,口紅也是裸色,垂著長長的睫毛,優雅地掏出本子看,有的則素顏,在還沒上課時低著頭看Instagram,教室裡混雜著各種香水的味道,讓我上課總感覺喘不過氣,禁不住打開窗戶尋求新鮮空氣。索非亞則完全不同,她好像是這片灰濛濛法國素色中的一縷陽光。每次她進來的時候,都會穿同一色系亮度最高的衣服,彩虹的一種顏色。她最常穿一身螢光黃,毛衣,褲子,鞋子和路上工人的黃馬甲一個顏色。有時她會穿一身橙色,配上高大的個頭,像棵結滿果實的橙子樹,還有時她會以一身正紅,明綠出現。我從來沒有見過索非亞穿任何黑色,白色,灰色,任何飽和度低的顏色。但索非亞不化妝,或者她潔白的皮膚,金黃色的頭髮,亮度最高的配色,已經在陰霾的天色中足夠閃耀了。
因她全身鮮豔的色彩,被香水和各種憂鬱色彩圍困的我上課情緒也高漲起來。每次看到她,我都覺得空氣裡瀰漫著一種生動活潑的氣息,課後我忍不住告訴索非亞,她整套打扮很好看,很有型,好美,我超喜歡!她張大嘴巴笑著說謝謝!其實有時候我真的有點羨慕她,因為我的內心中其實也有個想和索菲亞一樣穿成赤橙黃綠青藍紫把頭髮也染成同樣色彩上課的女孩。
索非亞學甚麼似乎特別快,等到語音課時,我們學習s和sh發音,我選了經典繞口令:
「四是四,十是十,十四是十四,四十是四十。」
法國學生給我了一個法國經典繞口令,她給我了一個烏克蘭語繞口令。她似乎對繞口令特別感興趣,課間十分鐘,她隔壁班的烏克蘭同學來看她,她跑過去直接給同學教這首中文繞口令。
那個烏克蘭同學怯怯地站在教室門外,一邊跟著重複「四是四」,一邊探頭看我。
「老師,她也想學中文,可是上課時間有衝突,她只能選阿拉伯語。」
雖然我知道不通過學校私自放人進來違反規定,但我對她說,我的教室為你們敞開,你可以把資料分享給你的同學。
此後,索非亞每次上課都會拍下我的課件。我在黑板上寫下的字,她像個小秘書,第一時間分享到班級IG群里。法國學生們因為她的分享,可以複習上課的內容,而我也因為她,總記得每週在群里分享各種中文影片和中文文化活動內容。
學期結束時,我們班需要口語考試。索非亞姓的第一個字母是z,所以考試時被排到最後一位。那天她進來時離結束還有二十分鐘,她答得很好,幾乎是班上成績最高的。答完後我們就聊起天來,我問她烏克蘭的戰爭怎樣了,她的家人好嗎。
「還在打仗」她說,「我的爸爸還在基輔,我從烏克蘭出來以後就再沒見過他,不過基輔現在也恢復了正常生活。」
「你媽媽呢?」
「我媽媽在法國。」
「哦,那你和你媽媽在一起?」
「沒有。我媽媽和她的土耳其男朋友在一起。」
我這才意識到她來自離婚家庭。
「你和你媽媽一起住嗎?」
「沒有,她在另一個城市,我自己一個人住。」
「那你爸爸能出來嗎?」
「不能。當時烏克蘭戰爭開始的時候,所有十八歲以上的男性都不能出國,法律規定他們要參戰,而女性和孩子可以出境。俄羅斯入侵後,我爸爸就開車把我送到烏克蘭國境線,讓我去匈牙利找我的教母。」
「你爸真的完全出不去?」
「出不去——當然你知道在烏克蘭,如果你在邊境認識人,其實也可以給點錢出來,但是我們不認識人,而且邊境有士兵把守,一個一個檢查車輛裡的出境者。」
「那你的教母接你了嗎?」
「沒有。送到邊境我就一個人坐車去找我的教母。到了布達佩斯後,我的教母和她的男朋友在一起,根本不管我。我一個人在匈牙利待了一個月,然後我就從匈牙利一路坐車來到了法國。在法國有人道主義機構接待了我,後來把我安排到這個城市一所高中上學。」
「你來法國之前在基輔是高中生?」
「對,是高中最後一年。」
「那戰爭來了,你們還上課嗎?」
「還上。其實戰爭開始的時候,我們就像放假一樣,只停課了一週。空襲時我們在防空洞裡接著上網課,老師同學都上網課,沒有人缺席,就跟正常的時候一樣。」
我有點驚訝。印象中的戰爭是經濟生活文化全方位垮塌停頓,停課至少要幾個月,當時俄羅斯人揚言三日之內橫掃烏克蘭,佔領基輔,沒想到一戰三年,而一個高中生以自己的真實經歷告訴我,戰爭並沒有影響烏克蘭的教學秩序。對比處在和平中的法國,烏克蘭學生因為戰爭停課的時間還沒法國大學生每年春秋因為社會運動罷課的時間長。
「那你們一直上網課嗎?」
「對,一直上網課。出逃的同學也在別的地方一起上,我們班一直到最後都是網課,我還拿到了烏克蘭的高中畢業文憑。」
「你來法國後直接上高中,習慣嗎?」
「不習慣。因為我來法國之前不會說法語。」
我一驚。法國高中課程如果不會說法語非常難跟上,特別是文科,需要很高的法語水平。如果要參加高中畢業會考,得準備非常多的法文經典書目總結,完成長篇的論述寫作以及口試。如果是零基礎的插班生,那得要多少努力才可以跟上啊。
「你參加了法國高中畢業會考?」
「對,很難很難!不過我最後通過了!」
「哇,你太棒了!」我禁不住讚嘆道。
她咧開嘴很自豪地笑了:「開始很難很難,但是最後我還是有了法國和烏克蘭兩個高中畢業文憑」她說。
我為索非亞身上這種勇敢跨越障礙的勇氣所震撼。我把自己想像成索非亞,一個十八歲的女孩,戰爭中在邊境和爸爸告別,雙方不但生死未卜,未來也不明,但她一個人坐車穿越歐洲,一個地方一個地方去投奔親戚,可是發現不但教母不靠譜,自己的親媽都靠不住。最後自己被人道主義機構救濟,獨自租房,領取救濟金,認真上學,拿到烏克蘭和法國高中會考文憑,她簡直是一個人遠征的奧德賽,而今坐在我面前高分通過中文考試的她,滿身翠綠色,像棵春天生機勃勃的樹,臉上掛著明豔生動的笑容,好像戰爭,拋棄,離別這樣的陰雲從未進入過生命。
這個學生把我怔住了。在戰爭中不喪失信心,不在習得性無助中內耗,去除所有的依賴心態,喚醒自己內心本有的勇敢,指望自己的同時接受別人的幫助,一直向前走,在這點上,她才是我的老師。
「那你的其他家人還好嗎?」
「我的爺爺奶奶住在鄉下,我現在很想我的奶奶,她一個人住在鄉下的房子裡,有時候我爸回去照顧一下。」
「你爺爺呢?」
「我爺爺戰爭開始一個月就被俄國人炸死了。」
「啊?!」
「有天早晨我爺爺去超市,俄國人投了枚炸彈,我爺爺就被炸死了。當時我爺爺奶奶那個鎮上炸死了二十幾個人。」她平靜地說出一個極其殘酷的戰爭故事,語調波瀾不驚好像沒有任何感情,又好像在自動隔離感情。或許作為戰爭的難民,她也已經對人把自己的故事講過很多很多次了。
「啊⋯⋯那你的同學朋友家裡還好吧?」
「住在基輔的還好,其他住在別的城市的或者鄉下的,家裡也有炸死的人。昨天我在烏克蘭的朋友還跟我視頻通話,她特別傷心,她在手機上給我看她家,她的臥室直接被炸到只剩下半面牆,她小時候最喜歡的洋娃娃甚麼的都炸沒了,我很為她傷心。」
索非亞說著同學的遭遇,眼睛裡第一次閃過憂傷。這個年輕人談論著同學戰爭中喪失的洋娃娃,避談著戰爭中死傷人的所有細節。我想對孩子來說,洋娃娃是自己生命的延伸,甚至是孩子本身,炸毀了洋娃娃,便是毀滅了一個孩子最後的安全感和自己最初建立的小小連結和文明。戰爭想用暴烈手段意圖摧毀的豈止是人的生命,還有人珍貴的記憶,珍視的歷史,珍惜的家園,以及建立在家園上的文化和文明,連一個孩子都不會放過。
我突然想起去年春天,我去旁聽的一場歐洲作家的講座,裡面有位將烏克蘭文學翻譯成英文的英國翻譯家。她提到關於烏克蘭的一件事讓我印象深刻。她說她在翻譯時,發現西方人對烏克蘭文學知之甚少,她在倫敦和巴黎的書店歐洲文學的書架上幾乎沒有發現烏克蘭文學譯本,東歐文學處放的都是俄羅斯文學,好像烏克蘭根本不存在,拜託,西歐在戰爭中是烏克蘭的盟友啊,為甚麼在這樣的時候,沒有烏克蘭作品?她覺得這是西方對烏克蘭巨大的無視。她說當她去烏克蘭時,發現烏克蘭人對文學非常熱愛,而且鍾情於本國的作家和作品。烏克蘭本國文學書銷量是書店所有書裡最多的。而且電視節目裡,作家像個王,受到烏克蘭人極度的尊敬,人們更樂意信任作家的觀點,不但聆聽他們介紹文學作品,還請他們就社會政治議題辯論和討論,而不是去聽專業政治家談論政治,這是讓她感觸最深的文化衝擊。她的發現讓我聯想到,戲劇演員出身的澤連斯基為甚麼會成為烏克蘭的民選總統。把掌握語言藝術,擅長文學性演講的他選為總統,對熱愛本國語言文學的烏克蘭人來說,恐怕正是這種尊崇作家藝術家的烏克蘭文化傳統的結果而已。
在作家和藝術家幾乎等同於窮鬼和瘋子的國家裡,絕大多數人自然會嘲笑烏克蘭人將演員選為總統的黑色幽默。
就像川普面對澤連斯基尋求美國援助時傲慢地說:「你應該心存感激,你現在手上沒有牌!」
而美國的記者,則羞辱般地問他為什麼來橢圓辦公室不穿西裝,對美國尊重嗎?
澤連斯基說他會在戰爭結束後穿上西裝,但他回答這種羞辱性問題結尾的半句話,讓我印象最為深刻,他喃喃自語著:「可能更便宜的西裝⋯⋯」
一個「更便宜」,道盡了作為烏克蘭總統的堅強,責任,犧牲,節儉以及弱國外交窘迫的心酸。
想起那次考試最後,我問索非亞:「你既然在法國完成了高中學業,又上了大學,拿到法國文憑,如果戰爭結束了,你還回去嗎?」
「如果戰爭結束,我立馬回烏克蘭!」她堅定地說,「我愛我的國家!」
雖然在那些大佬眼裡,被人毆打沒有武器還擊又經濟困難的烏克蘭沒有籌碼,甚至沒有資格來和有錢有勢的他們談合作,他們想找大佬求助,應該立即簽署出賣本國肉體和青春的條約並表達對大佬的無限感激,否則就是「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罪魁禍首,但是,烏克蘭還有自己珍貴的獨特的不屈服的文化和文脈,還有索非亞這樣樂觀開朗,生命力旺盛,不畏困難,夢想第一時間在廢墟上重建國家的年輕人,我想這是這個國家未來的底氣,也是它最終勝利的王牌。
當然,這樣的王牌,那些滿腦子強權,交易,操縱和博弈的大佬大概不會認。他們那個蒼老腐爛不尊重人的世界裡沒有索非亞。
對了,索非亞這個名字的意思,是智慧。
2025年3月3日《魚書》分享:
尊重人!尊重人!⋯⋯如果尊重人建立在人心之上,人類最終會建立致力於此種尊重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系統。一個文明首先建立在養分之上,它首先是人自己內部對某種溫度的盲目慾望,之後,從一個錯誤到另一個錯誤,人最終會找到通往火焰的路。
——聖修伯里《給一個人質的信》第五章,《魚書》翻譯
Chère Fishear,
L’aventure continue!
Ne sois pas peur! La vie te reserve beaucoup de bonnes surprises!
Crois à la mystère de l’Univers, crois en l’amour, crois en la vie, crois en demain, crois en toi!
Bon courage et bon voyage! N’oublies jamais : tu es la guerrière, tu es la pilote!
Bisous
Fish-Letter& Fish Boo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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