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書》007
2023-11-11
我的法語老師曾給我講過一個故事。
一天課後,一個六歲的小孩問她:「夫人,上帝是不是長著巨大的耳朵?」
老師覺得小孩子沒頭沒腦突然問這樣一句,好奇怪,於是她問:「你為什麼覺得上帝有大大的耳朵?」
「因為祂每天都要聽那麼多人說話,祂肯定有巨大的耳朵。」
初次聽見這個故事,還是我從青藏高原回法國不久,在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和生活中遇見了來自不同族群,語言,不同地域男女老少的故事。它們進入耳朵,落進心裡,逐漸在每個凌晨糾纏,啃噬,消耗著我。當敞開心靈,全身心地傾聽他人時,他人的歡樂不知不覺成為我的歡樂,而他人的痛苦,則更加倍加重了我自己的痛苦。在行走和轉換時空裡,我的身體中似乎有一個「共情」的開關被打開,凝視並體驗不同維度的痛苦時,自己也彷彿在地獄裡遊歷了一遍。不但遊歷,還似乎被困在了那裡。正如但丁在《神曲》中說的那樣:「 我不論向哪裡行動,向哪裡轉身,向哪裡注視,我總看到新的刑罰,新的受刑罰的幽魂。」(《地獄篇》第六歌)
在社會調查結束後,我曾無數次地質疑自己是否是一名合格的人類學研究者。人類學學科倫理要求與研究對象保持距離,特別是不要在某個地方做過於長久深入的交流,以免自己個人情感和偏見影響,根據這些不穩定狀態下搜集的地方性知識,做出非理性非科學的結論和判斷。所以,當代人類學研究中,田野工作的期限不能太長,通常以一個自然年為最佳。因為對人類學者自身人性的不確定和懷疑,所以我們採取了保護性措施,總在淺嘗輒止的相遇後離開,以免過於深入下去與當地人情感連接影響到所謂的中立傳統,這就是《憂鬱的熱帶》中提到的人類學者永恆的無根性,即無法屬於任何地方,任何人群的「心靈癱瘓症」。這種病似乎是以人類學為人生事業的學人無法避免的悲劇,是他們心靈上,感情上,甚至私人生活上的巨大挑戰。(只把人類學當糊口職業的學人在此不計)
記得有一年去參加一個人類學研討會,一位博士生問學科大佬,怎樣處理好漫長的田野工作和私人生活,特別是異地工作和婚姻的關係。他當時在東南亞做了五年的田野研究,與妻子長期分居兩地,感情出現危機,而詢問本系所老師,突然發現居然沒有一個人類學老師不離婚。大佬聽罷,一臉落寞,輕輕回了句:我現在和我的狗一起生活。
這位學科大佬,自己做的是私人生活研究,結果最後,自己的私人生活同樣遭到了學科反噬。
也許是我交際面太窄,我真的鮮見以人類學為事業的學人,學術與私人生活均和諧幸福。在別處和此處長久地轉換之後,從田野歸來,人類學人帶著田野的故事,受到洗禮,亦為田野中深入連接的反作用力所傷。
而對我這種工作與生活密不可分的人來說,當我反覆審視自己的田野工作,發現我貌似一開始就走在背叛學科倫理no zuo no die的路上——我也做不到在淺嘗輒止後離開。
不要與當地人發生過於深刻的情感聯繫,拜託,當你進入一個群體,被接納,成為他們中的一部分,並且深深理解他們時,你自然要與他們發生情感聯繫,除非你是死人。當你理解一個人時,你必然會有愛,會有恨,會有恐懼,會有擔憂,理解一個社會亦然。至少我做不到在社會的全方面悲哀前無動於衷,更做不到將人看作是實驗室裡和石頭相比只會活動稍微複雜的樣本,在採樣之後便離開,好像吸取了他們生命之光,來堆砌成我自己的華麗論文,回來無關痛癢地記下觀察到的事實,引用誰誰誰哪一年說了什麼的文獻,他們正著說我就反說,他們反說我就正著說,最後發論文,寫那些除了四五個教授和相關人類學研究者閱讀以外沒人能看懂的論文,拿學位,教給自己學生同樣的學科倫理。我做不到,因為我是一個活生生的,有情感的人。從這點上說,我是一名極其失敗極其不夠格人類學人。
在人類學的田野工作中,我們要搜集資料,記錄事實,但在進入一個全新的社會時,第一個面臨的其實是自己的直覺,情緒。
法國人類學之父莫斯(Marcel Mauss)曾在他的《人類學手冊》前言就大聲疾呼:
直覺在人類學科學中毫無位置,這是一門以事實和統計為基礎的科學。社會學和人類學要求我們既是文獻學家、歷史學家、統計學家,同時也是能夠描繪整個社會生活的小說家。並非說直觀和理論在這裡無用,無效;它們的應用必須受到限制,我們必須了解它們的價值和危險。
Marcel Mauss (1926)《人類學手冊》
其實我非常不同意直覺在人類學科學中毫無位置這一說法。對我來說,直覺是田野工作的繆思。當然這對每個學人都不一樣,有的田野工作者,直覺是障礙,是偏見的土壤,但於我來說,直覺是引導者,是有意義的,即使這會不可避免產生偏見。我認為有直覺,有情緒,在人面前不會無動於衷,這是人類學人的基本人性,與中立傳統毫不衝突。我同意莫斯的最後一句話,即這些構成人類學人人性的東西,必須同樣納入到自我的觀察,審視與紀錄之中。我更願意我的田野中,直覺可以盡情發揮,而我所還能做的,就是去覺知,紀錄和觀察我自己的直覺來源,以及它們所帶來的一切。這也是我的第一本書《邊緣的姿態:一個人類學女生的田野記事》想要做的事情。
我願意我的人類學田野研究,是全然敞開,深入連接的。如果這種全面敞開,深入連接帶來的是傷害,那就傷害,也好過自保型的淺嘗輒止後無法深入理解。在人類學田野工作中,我們與人接觸,認識人,與人發生連接,為的是甚麼?為的不是將他們作為學術對象供我的私人學術目的使用,當這樣使用人,人已經不再成為人,而是成為物品。我想以人為本的人類學研究,為的是在接觸,深入連接和理解一個群體的人這個過程中,盡可能地幫助他們成為他們自己,在田野歸來後,幫助我們所在的社會更有效地了解和理解遠方的他們。我願意我的人類學田野研究過程中始終有這樣的人文關懷在,即使你告訴我這不符合你們所謂的人類學學術規範。
這一點,是我在讀人本主義心理學家弗羅姆(Erich Fromm)一本並不是很讓人注意的著作《聆聽的藝術》(第七章)才深切體會到的。雖然這本書說的是心理分析師和客戶的關係,但是弗羅姆談到的治癒性關係同樣也可以運用到人本主義的人類學研究中(用這個詞其實有點奇怪,人類學難道不應該是最人本主義的嗎?那我問你,某國的馬克思主義難道最馬克思嗎?)他說,只有在一個人有同樣經歷的情況下,一個人才能了解另一個人。自我分析不是意味著別的,而是意味著向整體人類經驗敞開,是好是壞,這就是一切。人類學建立在了解和理解的基礎上,所以,我們必然要向別人全面敞開,即使這種敞開帶來的結果,是全面的受傷。而下面的問題就成了,怎樣訓練自己敞開的藝術。
弗羅姆還說:「在我認為,社會的分析和個人的分析不能完全分開,他們都是人類生活現實的批判性看法。」在這裡,他對人類學人發出了遙遠的邀請。弗羅姆最後一任妻子是人類學家,我想,這個遙遠的邀請,應該被聽到。社會分析和個人分析不能完全分開,即意味著,人類學人同樣必須在全面經歷某個社會,向整體人類經驗敞開的基礎上,才能真正的了解它。
我記得弗羅姆的朋友談到他時曾說,弗羅姆到了晚年,訓練自己掌握了聆聽的藝術,他將自己在他人面前完全敞開,任何人,不管任何人與他談話,都會感覺深深地被理解,被尊重,被關懷,被治癒。他坐在那裡聆聽你,似乎就是愛本身坐在那裡。
我不知道愛本身坐在那裡聆聽你是一種甚麼感覺。但我隱隱覺得,這應該是孩子口中長著巨大耳朵的那位,坐在你身邊的感覺。
當我因為傾聽他人,深切地感到他人痛苦的時候,我常常想起大耳朵的故事。如果上帝長著巨大的耳朵,如果每個悲哀的人都去找他,那他得承受多少痛苦啊?如果上帝愛世人,地球上有七十億的人,那麼他所承擔就是我所承擔的一個人痛苦的七十億倍。想起這個,不信教的我就對上帝充滿了敬重。
這些年兜兜轉轉,直到今年我才停止攻擊自己不專業,終於想清楚大耳朵不是缺陷,而是一種恩典。所謂的人類學正統學術倫理,如果不出於對人本身的尊重和愛,不學習聆聽和理解的藝術,便只能造就心靈癱瘓學術自私無法治癒的職業學人。將人看作是工具的人類學本身,根據其學術黑暗史,亦非常容易走上滅絕人性的道路,正如二戰期間德國某些人類學家為幫助種族滅絕所做的一切。
如果理解建立在愛上,那就一定有痛,如果從來都不痛,那就從來沒有真正愛過。在愛裡沒有安全投資。我非常非常喜歡的作家C.S. Lewis在他那本《四種愛》(仁愛篇)裡曾經說過:
去愛,根本上就是,變得容易受傷。愛任何東西,你必定會揪心,還可能心碎。要想確保心不受傷,你必須不把心交給任何人,哪怕是動物。用怪癖或聲色犬馬,謹小慎微地將心包裹起來;避免一切糾纏;將它安安全全鎖在你的自私這個保險箱或者棺材裡面。不過,在這個保險箱裡——安全,黑暗,沒有動靜也沒有恐愛——心會變質。不再心碎,心會變得堅不可摧,刀槍不入,無可救藥,不想產生悲劇,或者至少說不想有悲劇之虞,唯一選項就是下地獄。天堂之外,唯一一塊可以讓你免卻愛的一切危險和擾攘的地方,就是地獄了。
《四種愛》
堅定的基督教徒C.S.Lewis,這裡提到的地獄,我想就是一種痛苦的,沒有光明,沒有解脫可能的永恆循環狀態。
人主動選擇走向另一個人,猶如耶穌主動走向自己的十字架,是喜悅地心甘情願地參與世界的痛苦,並在這愛裡得以自我完成。而只有這樣,才可以擺脫永恆封閉循環。也只有在愛裡,才可以最終治癒心靈癱瘓症狀,從而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幸福。對人類學本身來說,只有從愛出發,從人本出發,才可以掙脫這種讓人心靈癱瘓的現代學術機制下造就的學術悲劇,與人類真正連接。
無耳朵,則無法傾聽;無法傾聽,則無法理解;無法理解,則無法承擔人性最大可能,必然隔離和囚禁在自己的侷限和地方性知識之中,看不見高天之上的亮光。在這個人們自顧自喊叫,逐漸失去共同語言,越來越相信只有機器和AI才能給予傾聽和理解,在人們都想讓別人聽見但很少學會認真聆聽的時代裡,自我設限,自我隔絕,失去對超越亮光的想像,以及對人性的逐漸絕望,將深深影響地球的未來。
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的筆名裡有耳朵,如果你給我寫信,信的名字也是以耳朵打頭的:ear@fishletter.art
我希望有一天,《魚書》和我都可以像弗羅姆一樣掌握聆聽的藝術,希望有一天,你收到《魚書》,會感覺到那個傳說中長著巨大耳朵的人,終於微笑盈盈地來到了你的身邊。
Let your words release your pain
You and I will share the weight
Growing stronger day by day
It’s so dark outside tonight
Build a fire warm and bright
And the wind, it howls and bites
Bite it back with all your might
瞧,🐟一直在游,👂一直在啊😁
創作不易,堅持本心更不易,更多人類,自由,遠方的原創故事,請留下郵箱,免費訂閱《魚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