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箋 003
2024-04-29
清晨四點，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夜，世界仍沈在夢裡，雨聲囁囁嚅嚅， 絮絮叨叨，彷彿夢話。雖然常做夢，然而此刻與世界同枕共眠，聽著它的夢話，我反倒再也無法安睡，打開窗戶，讓濕漉漉的冷風吹進來，半夢半醒的我在風裡清醒過來，於是爬起來，寫這封魚書。
《魚書》和世界同枕共眠，整整一年了。
這一年，如果用一個詞來總結，就是實驗。每一封魚書，我都很努力地克服著甚麼也不想說的衝動，將一行行文字，一個個段落，從我的羞澀，惶恐和沈默的深淵裡撈出，塞進一封又一封給你的長信。縱使不安，每月居然也勉強堅持下來，數一數，除了躺在草稿箱裡的十四封未完成或者已完成強制按住不發的魚書外，正式發出了二十九封魚書，七萬多字，當然其中有傳遞訊息講故事的《魚書》，想和你看清風明月的《魚圖》，個人情緒化分享的《魚箋》，社會行動的《魚行》，還有因實在惶恐草率而只開放給訂閱用戶的人類學田野故事。
在和世界連接起來的一年，在《魚書》的寫作和能量實驗裡，她好像也是個半夢半醒的成人，或者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眼神迷離，看得不甚清楚，在時間的風中，漸漸甦醒過來，有了自我意識，有了「我」這個概念——她不再是我這個作者，似乎也不是我的分身，而是我的異名，有時候，我覺得是她在引導我，推動我，打開我，消解我的不安，以她的節奏，她的韻律，她介入世界的目標和生活，催促我，推著我繼續不知羞恥地與世界同枕共眠下去。
每個不說的人都是塊巨大的神秘，而言說則是用自己有限的方式消解神秘。比起言說，我更想沈默不言，和內心中那塊巨大的神秘的沈默同枕共眠。有時候，我甚至覺得所有的話其實都已經被先賢說出，我所做的不過就是重複，不斷地重複已有的故事，不斷地經歷已經被寫了很多次劇本主題中不同時空裡的情節，把主人公用一個「我」的標籤，「魚書」的標籤醒目地標註出來。這一年，當我細細觀察到《魚書》是怎樣有了自我意識，我會覺得，所有命名了的標籤，其實就是一個劇本，一場遊戲。
而每個月，我都會把「自我」這個幼稚的遊戲腳本在《魚書》暴露出來，這讓我覺得對神秘而言是一種褻瀆。後來遇到巴西作家Clarice Lispector的《寫作與生活》，她談到在書籍文學中，她可以保持匿名和隱秘的狀態，但是在專欄裡，她在使自己為大家所了解，她也在問自己，是否丟掉了神秘的內心，可最後是Fernando Pessoa的一句話把她救了出來，Pessoa的這句話是：
用語言表達是讓我們變得不為人知的最簡單的方法。
我不知道《魚書》裡，我是變得更為人知了，還是不為人知了，但我常常在發完每一篇作品後都不安著。細細探尋不安的來源，我發現《魚書》和我的自我走在不同的路徑上：《魚書》是入世的，是要把那些不為人知，無法翻譯的東西用為人知的話語，為人所懂的故事講出來的。《魚書》是給世界的情書。人大都喜歡讀情書，可很少人會寫情書。寫情書是瘋子般荒謬的行動，每一封情書，都好比你在你喜歡的人面前脫了個精光裸奔，然後大聲呼喊著「我愛你」，每月11號都這樣來一次，月底還直接上自拍圖，這不亞於某種骨暴露狂行徑，況且這封情書還是寫給這個地球時空，這個魚龍混雜，藏污納垢，每天不知道多少孩子在狂人發起的戰爭中失去庇護，多少女性被強暴毆打無法傾訴，多少老人在悲哀輪迴死亡陰影中奮力掙扎，多少年輕人在貧窮疾病中失去希望， 多少書被焚毀，多少魚被虐待，多少樹被砍伐。給這樣的世界寫情書？不怕被強姦，不怕被毀屍滅跡？
我這個放大了的自我，在《魚書》誕生這一週年的日子裡，也在不斷詢問寫《魚書》的那個我，一年過去，我是否還可以鍾情於，甚至忠誠於這樣的世界？
你也許想聽到我打雞血一樣說，是，我仍然鍾情並忠實。但真實的答案是，我不知道，但寫著寫著《魚書》我會知道。也就是說，每一封魚書，都是我和世界同枕共眠的續約，一份肯定的回答，魚書不停，約定便有效。
其實也是Fernando Pessoa幫助了我，他有一首未完成的詩，裡面有幾句話：
我要書寫甚麼？
存在之外，尚有神秘；
如果我知道這個而不是別的，
我會把甚麼真相奉獻給世界？
不告訴它真相是至大的惡。
不告訴真相是至大的惡，然而，如何用手中的工具，用騙局一樣的語言，來告訴世界這樣的真相。如何又去信任，遊戲並豐富這樣的語言，將神秘的真相呈現，擴散，與更多的人所連接，呼喚出他們心底裡的真相，則是《魚書》在接下來一年裡要做的事情。
不告訴真相是至大的惡。這也是寫魚書的那個我告訴什麼也不想說的那個我的話。我不會對她說，言說真相是一種義務，因為她是憤世嫉俗，叛逆的——對一個甚麼也不想說，想否定棄絕這個世界的人來說，雙重否定才是誘惑。
但是寫魚書的那個我，到底該如何言說，我也要求助Ferrnando Pessoa（他簡直是我的羅馬），都要被我用成《魚書》神秘工具人和場外嘉賓的他當然也不會拒絕回答。
創世無自覺，
神便是動因。
英雄無意識，
變化無常，
只參與他們自身。
你的眼睛落在，
你找到的手握住的那把劍上
我能做什麼？我，用這把劍？
你揮舞著它，
於是一切誕生。
——Pessoa《訊息》之《亨利伯爵》，翻譯來自我
這生命的遊戲中，一切答案，其實都已寫成，或者都將由我的意識，我的信仰寫成我手中的《魚書》。然而，我始終是終極神秘的一部分，正如你也一樣。
新的一歲，新的語言，新的詩篇，新的征途，我看著它，將手中的劍拿起。
終於找到了佩索阿生前在葡萄牙出版的唯一一本書法語版，出版於他死前整整一年，居然和《好吃的故事》出版日期是同一天，中間相差了89年。佩索阿，神秘的說不盡的佩索阿，感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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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書-Fish Let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