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眼睛

  • 8點

這個平庸而瑣碎的世界——雖然我才在其中二十九年,早已令我疲憊不堪:每天早上,我醒來,想到起床,雙腳落地, 把那些奇形怪狀的布套在身上,然後機械般地吃一只母雞拼盡全力產下的蛋,一些人汗流浹背種出的穀物,喝一頭奶牛忍著酸脹擠出的奶,我就已經疲憊至極。人疲累的時候,人生好像異常漫長,好不容易坐上輕軌出門,不知道又有什麼新事等著。

最近我總覺得有人盯著我看。也許一切都是從門前輕軌線經過的精神病院開始的。這精神病院,據說是法國東部最大的,我只去過一次:那是一個陰雲低垂,寒風刺骨的深秋早上,也是八點多,為聽一個導演的講座,我迷失在這裡。對了,你一定不知道,我所在大學的藝術學院和這座精神病院共享著同一座公園。它先前是一個村莊,因此公園中心有一座尖頂教堂,所有的路都匯聚於此,至少,我迷路的時候,總是奇怪地回到這裡。我第一次看到這座教堂,心裡就莫名其妙地產生了不詳之感。那石牆冷灰,斑斑駁駁,結著一層火山灰似的塵垢,而靠近地面處卻苔蘚茂盛:灰黃色的是剛枯萎的,深褐色的是死了許久的,仿佛牆壁上長滿了枯萎的嘴巴,層層疊疊,欲說還休的樣子。 而嫩綠色的苔蘚僅充塞於教堂木門與地面的间隙里,好像剛從門內溢出,新鮮可人。或許這道門背後,一個巨大的,不可告人的秘密正在洩露,漫溢,從門縫流出,沿着墙爬升,又在無人傾聽的冷寂里死去,變成不同顏色的苔蘚。想到這一點,我心裡的不安就加劇一層。突然,背后傳來沙沙的细響,仿佛有人腳踩流沙,踏著碎步朝我走來,驚回頭——北風吹著地上乾枯的梧桐樹葉相互碰撞著,旋轉著,扫地的风看不出形状。

總覺得從靠近這座教堂開始,哪裡就有雙眼睛盯著我。走近東面草坪,才發現圈養著一群梅花鹿,每只僅比成年山羊略大,头上没有角。是它,是鹿的目光!它就站在护栏边上,用黑杏核一樣的眼睛盯著我,看不出眼神,只能看見每只眼睛里都倒映著一個我和一座教堂。又一只長相幾乎完全相同的鹿在我面前停住,每個眼睛和眼睛里的東西全都一模一樣。一共十二只!它們齊刷刷地保有相同的圖像,二十四個我,二十四座教堂!我的心震颤著,逃似地小跑起来。草草中掃視路邊的院落,它们全用鐵欄圍著,有的整栋都被玻璃牆罩起来,这些是精神病人的牢房。

好不容易找到藝術學院,那是公園唯一沒有護欄的地方,不注意根本發現不了。三棱椎形建筑三分之一埋進土裡,门面遠遠低於大路,遠看活似一座青冢。下台階到學院門口,發現需要門禁卡才能進入。可我等了許久,仍不見一人,只好爬上小丘,慾從玻璃天窗上示意下面的人開門,可直到雨點落滿窗格,才有一個穿白大褂的年輕人匆匆跑過。他究竟是雕塑專業的學生,還是照顧病人的醫生呢?這裏難道也是精神病院?我趕緊回到建築前,想仔細確認招牌上的銘文。

天上的雨已經大滴大滴在我身上跳舞,淺灰的水泥轉為油黑。站在三角形牆前,水牆倒映出另一個我——她身形模糊,可我仍辨認出那黑洞洞的盯著我的眼睛,以及她身後遠處教堂顫抖的尖頂:那是另一個世界,黑暗,潮濕,一切邊緣的不確定,那是十一月冷雨落在死亡苔蘚上的味道。我的朋友妮可錯了,來這裏聽講座是一個巨大的錯誤,我應該一直待在家裏,哪怕對著滿屏沒有進展的博士論文,任一千一萬個想死的念頭在腦袋裏閃過。你看,我又落入這瑣碎的坎坷中了:那天,講座沒聽成,還淋了雨,又頭痛臥床了幾日,定是因為那些眼睛,那些教堂石牆上枯唇之吻⋯⋯

現在是早上八點,輕軌馬上就到精神病院站。你會看到車站背後雕花的鏤空圍牆,顯示著公園最美的一段。濃綠的好像不會衰老的草坪,高聳的黑松樹。可是,那些松樹,被二月低垂的濃雲壓得根本透不過氣,彷彿隨時要從土地裡抽出根鬚逃逸而出,如果它們也能逃出困住自己的日常,它們定會像我在這條線路上遇到的那人一樣,宣示他們感受到,常人卻看不出的一切!我們周圍的世界遠遠大於感官所能觸及的範圍,當我對妮可談到這點,她總用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她是心理學博士,可她不明白。

而我體味出這些,始於去年十二月的一次偶遇。那是參觀完精神病院的兩週後,晚七點,天已黑透,從圖書館改完小說的我坐上這條線路回家。三站後,車門打開,一個年輕人跳了進來,二十歲左右,牛仔褲,羽絨服,斜跨包,尋常大學生裝束。可他進來,不找座位,卻在車廂裡來回踱步,起初走得慢,而後越來越快,邊走邊喃喃自語著。

車廂中推著孩子的男人把童車往車門處讓了讓。一個背著包的法國女人往我這裡擠了擠。

他從我身邊過去了,我盯著他的後腦勺。自從那次探訪精神病院回來,我常常覺得有人像這樣盯著我。好像感到我在看他,突然,他轉過頭,對著我大聲喊道:「我看過了你寫的東西!」

嘴唇血液瞬間冰凍,我想說點什麼,可發不出任何聲響——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臉,營養不良地慘白,每一根汗毛都是金黃的,黃褐色的頭髮亂糟糟,他望著我的方向,眼睛卻聚焦在我身後的空白里,好像我不存在一樣。冰凍的感覺,仿佛青苔爬上教堂一樣,爬上我的鼻孔,我的呼吸有些困難——他是如何得知我在寫作?我的小說從來沒有給人看過⋯⋯

他轉身向我走來,我的鼻子已經結冰,寒冷擠壓著眼睛,所有儲存的淚水酸酸地迫不及待地將要湧出。他湊近我,用溫柔地讓人發慌的聲音小聲說:「我看到了詩意。」

一滴眼淚從我眼睛里逃出來,好像一個委屈的孩子被大人安慰,又好像因為被說中,极度害怕的條件反射,閘門一打開,更多的淚水直往外涌,怎麼也控制不住。這時,他突然換了一種完全不同的聲音,一種我從來沒有聽過的,低沈的,怪異的,像寧靜的黑夜里一扇門軸來回轉動,像埋在地下三百年的沈朽的棺材被揭開,像樹林,來自黑松林中朽木搖擺的聲音:「我看到了恐懼!」他大聲說。停了兩三秒後,他換作小聲,湊向我的耳邊,重複著最後兩個字:¨恐⋯⋯懼⋯⋯」那是另一個人的聲音,是森林里不見光處的精怪從喉嚨深處發出,是從地獄深處爬上來的聲音。他說完,撤走了盯著我身後看的眼神,回身离开了。

「小姐,你還好嗎?」 身邊的法國女人突然問了一句,我才從剛才的僵直中甦醒過來,發現自己已經涕淚滿面。

我趕緊從包里掏出一張面巾紙,邊擦拭邊回答:「還好還好,謝謝!」

那是客氣的我在說話。而真實的我,此刻正抱著肩膀蜷在車廂靠窗的地方:她不知道,這滿車廂的人都不知道,我寫的那篇小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正是用中文寫的驚悚故事!

即使擦拭著臉頰,我的眼淚還是止不住,好像那個年輕人的幾句話打開了一扇門,門後是我看不清道不明卻感覺到真實存在的另一個世界。我身边的法国女人自言自語著,又好像在寬慰我:「這條線路總有些怪人,他們都從精神病院下車。」

車廂裡,那個年輕人仍舊旁若無人地來回踱步,一邊走一邊搖著胳膊,在空中比劃,說著模糊不清地話,好像一個落水求救的人。

現在,輕軌終於到了精神病院站,外面一個背靠欄杆的男人,有著同样的溺水表情,五官歪曲,嘴裡罵罵咧咧,渾身髒兮兮的。啊,他對我笑了,對我笑了!他上車了,他千萬不能坐在我對面的四個位置,即使站在這四個位置中間的過道也不行!今天絕對不能,今天是我二十九歲的最後一天,虽然这条命已令人疲惫不堪——可今天,我不愿遇见一个預言家,對我說出三十歲的結局,我已沒精力再應對這樣的故事,況且我討厭被看人透。

還好,四個女孩坐在了對面。後面的人跟著塞進過道,那人被逼到門口。

輕軌終於駛出精神病院站了,我把頭靠在車窗上,長出一口氣。車窗上的黑松林在我的頭髮下迅速撤退,也拋棄了同樣靠在車窗上的對面女孩蓬鬆而乾澀的短髮。那是一個七八歲的黑人小姑娘,身邊是領著她的白人女子,褐色細碎捲髮,二十出頭的樣子。

妮可也有這樣的頭髮。

到了中轉站,這兩人站起來,退進過道,白人女子示意我斜對面的另外兩人也起身離開。她們站了起來。

等等,怎麼也是一個白人女子和一個黑人小孩?

啊!她們居然和我對面的兩人長得一模一樣!她們剛才仿佛鏡像一般,分佈在過道的兩邊!

我的軀體是冷的,唯獨那顆心在狂跳:那種莫名其妙的不詳之感再次湧上心頭。這兩對雙胞胎究竟是什麼關係?

許多種可能在大腦裡飛跑。我已不敢再想下去。

  • 14點   

一切又開始了。

我就知道那精神病院是不詳之地,現在不但感覺有人盯著我,一談論它,甚至一想到它,宇宙間就好像有股神秘的力量串連起來:巧合,雷同,預言,怪異的事環環相扣,小說都不敢這樣寫——「你凝視著深淵,深淵也凝視著你。」

先不說這一上午遇到的,單從和妮可吃的這頓午飯說起,怪事就連綿不絕。

我的前菜是一只溫泉蛋和沙拉。那只蛋立在酒盅一樣的綠瓷器里,對著我,好像一個人剃光的頭顱,我撬開,淘井一般,用勺子挖下去。那些黃,越挖越多,好像從蛋殼裡不斷湧出,怎麼也挖不完。

「妮可,你看!你看!一只雙黃蛋!」我捧著蛋,它的熱量在我手心綻放,我的手顫抖著,不知是因為燙還是因為又遇見了一個預兆的激動和害怕。

妮可抬身看看:「果然!你很幸運啊!」

「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

「雙黃蛋很少,但總是有的。」

「為什麼我從今天早上遇到那兩隊雙胞胎開始,一直都遇見孌生物?不算我給你講的,短短六個小時,這已經是第四次。」

「這樣說是有點奇怪,」她皺了皺眉,「不過小魚,你也不要總嚇自己。」

「我總嚇自己」,這句話如此刺耳——我最好的朋友,原來是這樣看我的。遇見她後,我就一直跟她說著上午的奇遇:下了輕軌,一到圖書館,就看見迎門的每週推薦書封面是一對雙胞胎;查閱文獻資料,打開書,第一頁就是李維史陀談論原始孌生神話;去餐廳找妮可的路上,還遇見一個黑人保姆手著嬰兒車,裡面是一對金髮碧眼的雙胞胎。可縱使證據充足,妮可仍然說我在嚇唬自己!

「妮可,你有沒有想過,它們,那個我們看不見的世界,也許是真的,它們真的跟我們有交流,我遇見這些或許都是預兆,要告訴我什麼……也許,有一個世界,它巨大而沈默,我們看不到,但能感覺出來,它就在那裡,它主宰著我們的命運!」

妮可用很奇怪眼神看著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認識過我:「小魚,你知道我是一個心理學家,心理學不相信超自然。一切都有其原因,一切原因都有其科學上的解釋。」

話不投機半句多。她不會明白的。一旦將科學奉為通往真理的唯一道路,其他解釋都是異端邪說。我突然什麼也不想說了,只是自顧自吃著那雙黃蛋。

「你媽媽最近怎樣了?」妮可看我悶悶的,有些窘迫,轉移了話題。

」還是老樣子。」

「你睡得怎樣?前一陣子总聽你說睡不好。」

「也是老樣子。有時候早上四點就醒了,有時候晚上兩點還睜著眼睛。」

「寫論文壓力大就是這樣。我當時博士論文結束前也睡不好。」她回了一句。

「我只是覺得累。疲憊得不想出門,不想奮鬥,甚至不想面對每天起床後的世界。如果真有一個人盯著我,拍下我一天的行程,她一定會看見一個睜著眼睛却沈睡的人,一個因為生的疲累而欽慕死之寧靜的人。」

「你有這個念頭多久了?」

「什麼念頭?」

「欽慕死亡。」

正要回答她,我的手機響了。一封電子郵件闖了進來。只掃了幾行的我差点儿跳起来。郵件通知,我的小說被一個文學雜誌社錄用:正是在輕軌上被怪人評論的那篇!原來今天的一切,冥冥中都與那個精神病院有著關聯。那麼,這些預兆究竟要帶我前往何處呢?等待我的那個結局,究竟是好運還是悲劇呢?

「妮可,又一個預兆!我的第一篇小說發表了,就是我跟你講過的,在輕軌上聽到那個怪人評論的那篇。」

「哦,我想起來了,那次你說你在輕軌上聽到一個人用非常怪的聲音跟你說話?」

「是的。」

「那是你第一次聽見那麼怪的聲音?」

「是的。」

「那你除了聽到怪聲音,看見兩個相同的事物,感覺到有人盯著你以外,還有沒有看到過別的怪東西,聽到過其他怪聲?」妮可突然問我。

「沒有。」

「上次你說過,你第一次感到有人盯著你是從十一月開始的?」

「是的,有四個月了。」

妮可陷入了沉思之中。

她問這些問題,怎麼有破案的意思?難道是想幫我弄清楚這一切的原因?可她並不相信我說的那個奇怪的存在啊。我突然反應了過來,一個結論仿佛銅鑼敲擊著我的心臟:「妮可,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

「小魚,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有些擔憂,覺得你的這些症狀,應該去預約一下學校的心裡醫生。你知道,大學里面可以免费咨询。我很想幫你,可因為我們是朋友,我沒法做你的心理醫生。」

「『症狀』?找心理醫生?」我冷笑一聲,「跟你所謂的科學套路不一樣的,都算『有病』是吧?」

「小魚,你別這麼激動,聽我說。」

「那你這個心理學家,給我編排什麼病名呢?抑鬱症?精神分裂症?還是什麼有名有姓的病,或者我屬於特殊情況, 你給我發明一種病,就用我的名字命名總可以吧?此病專門傳染,還遺傳,只要相信預兆都能染上。之後你們要怎樣呢?把我送到精神病院?現在挺方便啊,有輕軌,況且它就在我回家的路上,要不我們回下我家,順便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妮可扶住我因為過於激動而顫抖的胳膊:「小魚,我只是從我的專業角度給你一點建議。我們不說這些了,好嗎?」 

我低下頭,用刀叉重重地切著生菜,盤子在餐刀粗暴的摩擦下尖叫著。

妮可轉移了話題:「你明天就三十歲了啊!生日準備怎麼過呢?」

我意識到自己過於激動,有些失禮。 我並不想對妮可發脾氣,她是這些年我在法國最忠實的朋友,只是這前後的事串連起來,讓我放不下。吃了口切碎的菜,我才平靜下來:「明天生日,還是要待在家裏,應該會跟媽媽視頻一下。」

「嗯,那是應該的。」

妮可說著彎下身去,從自己包里掏出一個盒子,紅底碎金的外殼,金色緞帶結成一朵花:「這是給你的生日禮物。明天我們不能見面了,所以現在送給你,今天晚上十二點以後打開哦!提前跟你說一句『生日快樂』!」

我接過來,道了声谢,沉甸甸的,那裡裝著我這老朋友的一片熱心。

可她不明白。

  • 20點

我大概真的生病了。

独对着畫框上的白紙,好像對著一面鏡子,一切都沉靜下來,那個真實自己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才從眼前清晰起來,白天妮可的話被一一檢視著。理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分類,分出妮可所描述的「症狀」:那四個月的失眠,疲惫,因为几句话的激动不已,發抖,可能都是生病的「症状」。理智也小心翼翼地整理著今天遇到的一切,和妮可谈完后,又六个小时过去了,我再也沒有遇到什麼怪人怪事,那些孌生物沒有再現,夜幕一降臨,對著畫室里的同學,我的心緒平復了不少,好像不知道哪裡有一根緊繃的弦鬆了,一個原本上身的魔咒退去了。理智又小心翼翼對我提出挑戰,我開始懷疑六個小時前的自己,是否錯誤地對待了妮可的提醒。她畢竟修習心理學十年,年前剛拿到法國政府認定的心理學家頭銜。也許我那些想法真的有點瘋狂。

今晚的繪畫課上,老師讓我們畫鞋子。分給我畫的是一只女士細腳高跟涼鞋,紅色和黑色的磨砂皮交替錯落,在腳面匯成一個結。起稿,上色,這只粉紅綢布上的鞋子在光源照射下,好像是祭台上的供品,閃耀著神聖的光芒。

「小魚,陰影!」 米歇爾過來,用畫筆另一頭在我的圖上比劃著:「這裏,那裏,都有陰影。第一筆,我們要畫的是最深處的陰影!」

米歇爾是畫室的油畫老師,五十歲,發如飛蓬,長得像愛因斯坦。自從去年九月,我決定用畫畫來排遣寫博士論文的壓力後,米歇爾就一直是我的老師。

我停下筆:「可是如果我從最亮處畫,也可以啊!」

「來,你過來。」他招招手,示意我湊近鞋子,又招呼所有同學湊近。然後他把光源一轉,直接打在我臉上。

「哎呦」,刺眼的光亮中我忙捂住眼睛。

「你看見了什麼?」

「米歇爾,你照到我眼睛了,我什麼都看不見。」

「好。」他把光源換了位置,重新打在鞋子上。「現在你是在陰影里,還是在光里?」他接著問我。

「陰影里。」

「你看見鞋子了嗎?」

我點點頭。

米歇爾這時轉向所有的同學,佈道一般,臉上是獻祭的神色:「我們習慣感知光,可我們不習慣感知陰影。我們以為光照的地方,就是可見的地方,可是如果光照在你眼睛上,你什麼也看不見。你看不見光後面有一個世界,可你以為你看到的就是真理。唯有在黑暗和陰影里,才能認出光,繼而認出事物的全貌。」

「所以畫畫的第一步,就是要感知陰影麼?」我問。

「完全正確。」

「可是,我們怎麼知道我們感知的那個陰影,不是幻覺呢?」

米歇爾認真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畫筆指著綢布上鞋子的陰影說:「你看見這個了麼?」

「看見了。」

「你看見了,它就不是幻覺,是你真實的感覺。」

「可如果,我看見了,你沒有看見,這個畫室的所有人都沒有看見,而且所有人都說根本就沒有陰影,是我有病,這怎麼辦呢?」

他湊過來,指著我畫的深藍色的陰影說,「我看到的是深灰色,可你畫出來的是深藍色。你真的感覺到它是這個顏色?」

我點點頭。米歇爾湊近我,用堅定的殉道般的語氣對我說:「相信你自己的直覺。」

然後他立起身子,對著大家:「在藝術的世界里,沒有對錯,只有感覺得到和感覺不到。如果你能感覺到所有人都感覺不到的,要相信你的直覺,這是你成為一個真正藝術家的第一步!」

相信我的直覺。

是啊,這四個月來,我感覺到那雙看著我的眼睛,感覺到精神病院教堂裡封鎖的秘密,那些青苔的腳步,今天,我感覺到雙胞胎的預兆將要帶給我些什麼,感覺到疲累和不可理解的憤怒,感覺到那些怪事已經發生並且將來還要發生,更感覺到今天的一切都與那個巨大而沉默的存在息息相關。我還感覺到我的感覺藏在理智翅膀的陰影下,不能見光。它今天告訴我,理智錯了,理智不是那真實世界的全部。那輕軌上的怪人,發表的小說,遇到的雙胞胎,難道都是幻覺嗎?不,它們真實存在,已經與我環環相扣,它們是我,它們與我不可分割。

我畫著畫,畫著我對鞋子的感覺。

突然手機震動,是爸爸給我語音留言了。

借了去廁所的機會,我順便聽聽留言。

「小鱼,今天爸爸差點兒都忘了祝你生日快乐!祝你三十歲岁身体健康,学业顺利,争取博士論文順利寫完答辩!」

我一看表,法國和家裡時差七小時,爸爸那兒才凌晨三點。

「爸爸你起來了?」

「嗯,今天又醒得早。這會兒你媽正睡著,我也不跟你說了,你明天別忘了跟你媽視頻啊。」

「嗯,我記下了。」

回到畫室,米歇爾在同學的畫架間一邊踱步一邊吟誦著:「有高就有低,有大就有小,有歡笑就有悲傷,有生就有死,有光就有陰影,你不畫出陰影,是畫不出事物的。」 看見從廁所里出來的我,他隨即眯起眼睛笑著問我:「你們中國文化里,是不是說有陰就有陽?」

我點頭應著,米歇爾豎起大拇指:「大智慧!大智慧!」

我拾起畫筆,準備收尾的工作。

他隨即來到我畫前,看了許久:「我看到了森林,一片黑森林,還有一些苔蘚,你的鞋子橫臥在水上。那只高跟鞋——鞋面是它的頭,它有眼睛。這個結是它的眼睛嗎?這是一只什麼動物?啊,我覺得牠像一頭鹿」

聽到他的解讀,我有些吃驚。是啊,牠是一頭鹿,真實的,靜默的,如此清晰!

幾個同學聞聲湊了過來。「真是,光這樣看都不知道這是鞋子。」

米歇爾對著他們說:「這是小魚的世界。」然後轉頭對著我:「這是你。一看就是你。」

我的同學波爾那也湊了過來,拿著自己的畫:「米歇爾,今天我要早走,你點評一下我的畫吧。」

波爾那,退休建築學家,和我同時在畫室學畫,但他來畫室前已經辦過個人展覽了,水平比其他人都高,所以上課總畫著自己的作品。

眾人隨即湊了過去。我剛瞥了一眼,就打了個冷戰。

「我畫的是我家的花園,畫里的那兩個小孩,是我的孫子,他們是雙胞胎。」 波爾那笑著解释给大家听。

  • 2點

我三十歲了,可我仍然睡不著。白天的一切,在我腦海裡翻來覆去,電影一樣一遍又一遍播放。想起妮可的禮物,正要打開來看,突然手機響了,有人發來視頻請求。是爸爸,他要跟我視頻,可是有什麼急事?

視頻剛打開,就見鏡頭劇烈搖晃,只聽見媽媽帶著哭腔喊著:「孩子,我的孩子!」

爸爸的幾根手指覆蓋在鏡頭上:」現在小魚那邊是半夜,孩子還要睡覺,你等等再說!「

「媽!」我叫一聲,「爸!讓我跟媽說幾句,我還沒睡呢。」

聽了我的聲音,爸爸的手指落下去了。那邊媽媽披頭散髮的,許是剛剛起床。

「是小魚嗎?」她問,眼神似乎落在我身後的空白之處,並沒有聚焦在我臉上。

「媽!」 我在鏡頭前擺擺手:「我是小魚啊!今天是我的生日,你還記得嗎?」

媽媽的臉湊近攝像頭,端詳了好一會兒,她的瞳仁逐漸變大,眼裏的霧靄漸漸退去,眼神終於在我臉上聚焦: 「小魚,對對,小魚!」媽媽笑了,然後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說:「小魚,你看見你哥哥,就叫他來看媽媽,媽媽好久都沒有見他了。」

「爸,媽媽又說胡話了。」

我叫著爸爸,他的臉進入屏幕,「今天早上的藥還沒吃,起來就嚷著要視頻,搶我的手機,攔都攔不住。」爸爸嘆口氣,面色沉重。

媽媽冷笑一聲:「你們都以為我瘋了,是吧?你們都以為我瘋了!小魚,我告訴你,媽沒有瘋。小魚,今天是你的生日,媽記得,你今天三十歲了,該知道些事兒了。這麼多年, 你不知道,你有個哥哥,媽從來沒告訴過你,你有個哥哥!」媽媽聲音急促而恐懼,好像再說下去就要被什麼東西捉走。

「什麼哥哥?」我問。

「別聽你媽胡說。」爸爸插話道。

媽媽又湊近了攝像頭,屏幕上只有她的臉,她的嘴唇顫抖著,眼睛睜得極圓,好像要告訴我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地語氣更加緊迫:「媽知道,媽生過兩個孩子,一個是男的,下一個是你。媽是生孩子的人,媽不會弄錯。媽生過兩個孩子。」

「爸,怎麼回事啊?媽不是最近一直按時吃藥嗎?自從媽早上出去鍛鍊身體,在河邊看見一個死孩子以後,已經四個月了,我每天給她紓解兩個小時,配合吃藥,還是不夠啊!要不我回來?」

「小魚,你不要回來。爸爸這裏可以挺住,你馬上要完成你的論文,完成了以後再回來。」

「媽怎麼今天情緒這麼激動,昨天不是還好好的?本來我過生日,我以為這個時候和媽視頻,她會好受一些。不過爸,媽今天情緒不佳,總是念叨著我的什麼哥哥,從前她也沒有跟我說過。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不要聽你媽胡說!」 爸爸的臉色突然煞白,嚴肅地嚇人,「那是你媽的幻覺!幻覺你懂嗎?!急性精神障礙的幻覺!」

幻覺?多麼熟悉的詞。妮可應該也會這樣說吧。

可爸爸平時不這樣的。即使我惹他生氣,他也從來不會對我如此聲嘶力竭地喊話。我的心裡開始有一種不詳之感。

「爸!你叫我每日開導媽媽,我每天跟她聊兩個小時,開導了這四個月,可是媽媽的病根子我還是不知道,怎麼能治好她?」

爸爸沉默不語。媽媽的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已經不在我們身邊。

「爸,今天我三十歲了,三十而立了,到底怎麼回事,我有權知道,我到底有沒有哥哥!」

爸爸的喉結蠕動著。

「爸!」

「你先等等。我去把你媽媽的藥準備好,她該吃藥了。」

「爸,你今天不告訴我,我就不睡覺!」我威脅道。爸爸點點頭,「等一下,安頓好你媽。」

他按了關閉攝像頭。

我等待著,好像又回到那次探訪精神病院,在藝術學院天窗上往下看的時候。我坐在那裡,時刻等待一個人為我開啟那扇門。

等待中,我拆開妮的禮物,一個水晶球。我將水晶球倒立,音樂聲響起:

「祝你生日快樂」。

水晶球裏大雪紛飛。我在水晶球外等待著一個答案。

「祝你生日快樂!」

  • 8點

三十歲的早晨,又是一個八點。我把水晶球再一次倒立,將生日歌聽了一邊又一邊。雖然一夜沒睡,我好像並不那麼疲累了。

水晶球里的大雪下個不停。

我是物體,你就是陰影,我是生命,你就是死亡。

三十年前的同一天,也是好大的雪,那天,媽媽難產昏迷過去,醫生給了年輕的爸爸一個建議。他雙手顫抖,抱著你,走向縣醫院後廢棄的教堂。那裡有一口枯井,井里爬滿了青苔。

我的孌生哥哥,為了我平安出生而夭亡的哥哥啊,爸爸說,你有鹿的眼睛,一雙鹿一樣黑杏核般的眼睛。你的每一個眼睛里都有一個他,都有一個教堂,好像鹿一樣,好像鹿一樣,看著他,跌入了死亡的深淵。

大雪散去,水晶球里一只透明的馴鹿立在雪地上。

「祝你生日快樂⋯⋯」 

耳邊一個童聲輕輕吟唱。


此篇小說寫於2019年7月,為《魚書》原創驚悚短篇小說集《殺死那個年輕人》第三篇。

《殺死那個年輕人》

第一篇 《守歲》

第二篇《沒有故鄉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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