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和老師的故事

九月,帶給大家一個老師的故事。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我很幸運,在我開始認字時,擁有了一個很棒的語文老師,她抱著貓哭著走向我的那一刻,讓不諳世事的我第一次看懂了愛的模樣。我想教育的終極目的是一場愛的教育,也唯有在愛裡,用愛的語言講述,知識的傳承才能獲得生命,最終改變一個人。謹以此文,獻給天下傳道授業解惑者,不論在校在野,只要具備上述功能,在我眼裡,都是師者。也致敬我遠方的繁體字老師,愛貓的她遇見我,不是沒有理由。現在你們看到的網站上每一期《魚書》,都是發文後她一封長信一封長信無償地,耗時耗心地認真審讀,細緻糾錯的結果。感謝她給我了一場語言和友愛的教育,對我如對貓般默默耐心守護,給我更多的勇氣和信心,讓我繼續在《魚書》中,將這份友愛用愛的語言傳遞下去。

《魚書》005

2023-09-11

本文寫於2016年9月10日,《魚書》首發。

小學二年級的一天下午,大雜院的小伙伴突然發現,我家柴房傳來了瘆人的怪叫。
那裡陰暗潮濕,鎖著我家族不知幾世的遺物,藏著爸爸故事裡成精的掃帚,就連最調皮的孩子也怕——誰要敢在院裡折花毀草,亂扔垃圾,都有可能被爸爸塞入柴房關五分鐘禁閉。這五分鐘,可比多少苦口婆心的勸導和棍棒教育都管用。
孩子們大呼小叫簇擁著爸爸去柴房查看。房門「吱呀」一聲打開時,好幾個孩子先嚇得蒙了眼睛。
我也忐忑不安朝裡望去。下午的陽光從天窗透進,斜照在木料堆上,這裡變得異常明亮,空氣裡浮游著塵土粒子,席卷著古舊的味道洶湧而來。揉揉眼睛,才看清天窗投下的光柱中,赫然垂著一根紅白相間的長繩,繩子末端——居然倒掛著一只貓!
看見眾人,貓拼命掙扎起來,爸爸只好先遣小孩出去,隨即爬上木料堆,解開繩子,把貓救了下來。
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在自己家裡抱到貓。
九十年代初,貓在我的家鄉足夠稀罕。這個西北古城巷子連著巷子,四合院接著四合院,倘若哪家養一只貓,就是得了個「城管」——貓常在夜間爬上房頂,在魚的脊背一樣的屋脊,海的鱗片一樣的青瓦間輕輕游蕩,所過之處,無有鼠患。老人們常說:「貓管百家」,而只要突然聽見老鼠「吱吱」叫,他們就會輕輕嘆一句:「唉,看來誰家的貓娃兒又沒了。」
而柴房裡倒掛的貓,大概也是貓城管中的一員,也許偷偷離家,腳上還系著繩索,又想鑽入我家柴房看看,不料腳底一滑,掉了下來,繩子纏在木料上,不過好歹並無性命之擾。
但它幾近嚇呆。小伙伴紛紛送來零食和水,圍著慘叫了半天的貓。它顯然精疲力竭了:腳趾被繩子勒出了血,只好臥在凳子下,不斷舔自己的腳。孩子的東西,它不吃也不喝。人們想摸它,起初它縮著,躲著,後來也無力反抗。等夜幕降臨,大家看夠了,提著凳子各回各家,偌大的院子就只剩我和貓。爸媽因事早早出門,我又不敢進黑暗的老屋,只好坐在院子中間,把貓放在腿上。太陽落山後,仲秋的晚風已頗為寒涼,頭頂那棵病殃殃的梨樹,時有幾片被蟲蛀了圓洞的黃葉從頭頂落下,嚇人一跳。天越來越暗,我也越來越害怕,但我知道,懷裡至少有個明亮的活物,即使該回家的都回去了,我也能和它相依為命。
起初,我們一直等貓的主人來尋,可等了很久,也沒有人來。貓成了我家的一分子。它被安頓在廂房一個帶有兩扇小門的古舊櫃子裡,媽媽給它鋪了我小時候用過的棉被,爸爸把它往小門裡一塞,拉上櫃門的銅環,貓兒進了窩,大概害怕幽閉在狹小空間,總要伸出爪子,輕輕地推開櫃門,留一條縫兒,燈一關,只見兩只黃綠色的眼睛瑩瑩閃光。
自從我家來了只貓,我就常常膩在它旁邊。起床後看它,睡覺前也要跟它道別。我抱著它,摸它毛,它就抿著耳朵,嘴裡打著呼嚕 ,我用一只手指動它的耳朵,它的耳朵就不斷地彈開,好像很癢的樣子。我跟它握握手,它的爪子就毛乎乎軟綿綿地躺在我掌心, 鋒利的指甲也藏起來。我握住它的尾巴,把它卷起來,又放下,貓兒溫順極了,從不咬我,也不抓我,而是靜靜地任年幼的我折騰他,最多只是扭頭叫一聲,好像在說我煩。我屢教不改時,它也就垂著臉,慢騰騰地自動走開。
這是一只好脾氣的貓。我無兄弟姐妹的童年,家裡來了一只貓,好像來了一個陪伴我的親人。
貓在我家漸漸待熟了,每天晚上,它就爬上樹,跳上房頂周游百家當城管去了,第二天早晨六點鐘,只聽院裡「咚」地悶悶一聲,它又會准時從天而降。
爸爸說:「玩物喪志」。可他對貓更好。每天早晨鍛煉完,總從早市拎來一小塊煮成褐色的熟牛肝,切成小碎塊,和白饃塊混在一起,放在貓兒的專屬食盆裡。貓細聲而急切地蹭著爸爸的腿,然後顫抖著聲音一路小跑去吃,我總在旁邊看著它狼吞虎咽,忍不住流口水,跟我爸叫嚷著嘗嘗貓食。

我的貓病了。
九十年代初的西北小城,哪裡有寵物醫院?人的醫院,也總是滿的。人病了,年輕的去看西醫,打針,吃藥,輸液,快。中老年人則認真地相信中醫,幾個老中醫的家裡,診脈,抓藥,常客和老客混雜著,多。而窮人只能自己配點草藥,無非是艾草白蒿這些山上的常見植物,病輕的挺一挺就混過去,病重的就躺在家裡等死。至於動物,那也是分階層的,耕田的騾馬牛,可以去獸醫站,而貓狗這樣的動物,病了,也就只能聽天由命。
一個晚上天黑不久,我的貓破天荒地周游回來了,從房頂跳下時,它身上的毛結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好像沾了水。它似乎沒有看見我,一頭扎進屋子,鑽到火爐背後趴下來,兩只眼皮耷拉著,精疲力竭的。
它開始吐。起初,吐些白色的東西,好像有米飯和麥粒,之後吐的竟是綠瑩瑩的,黑乎乎的。
我第一次看見貓兒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它吐時,脊背像蝦一樣弓起來,好像體內鑽進了個邪惡的小人兒,在脅迫它,控制它。它吐完,就悄悄地挪幾步,眯著眼睛,仿佛在閉目養神。可它似乎好面子,不願粘人,只是默默蹲在角落,我試圖靠近它,它卻躲著我,生怕這病傳染。
爸爸的面色凝重,以他的經驗,如果一只貓這樣嘔吐的話,恐怕凶多吉少了——那些「貓城管」的消失,據說常常就是從劇烈嘔吐開始的。他從貓的嘔吐物裡推斷,或許它吃了別人家伴有老鼠藥的飯。
那時的我並不知道吃這種飯的輕重,只是猜測著,貓吐出了老鼠藥,也許就會好,就像我屢次吃多,吐完,肚子就好了一樣。
貓兒吐到了深夜。爸爸催我去睡,我終於熬不住,叮囑爸爸早上早點叫我。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迫不及待爬起來去看貓。它已不再吐了,可身體卻倒在小木櫃前,我想扶它站起來,它連站也站不住,徑直地倒下去。
我再次扶它,它整個身體的重量都栽在我手上,無比沉重,讓我怎麼也扶不住。漸漸地它肚子上的白毛也不起伏了,原本溫熱的身體涼了,硬了。而我仍不相信,以為是個玩笑。死亡就是這樣來到我的世界的——先前我所知道的死亡,不過只是童話,我以為貓會像白雪公主一樣,吃了毒蘋果,搖一搖,吐出來,眨一眨眼睛可以再次復活。
於是我搖著貓的身體,可再也沒有那綠瑩瑩的眼睛看我一眼,沒有那細細的聲音再叫一次。
我的貓死了。
我哭著,看它潔白的身體被放進花園石榴樹下爸爸挖的坑裡,爸爸在它的毛上撒上黑色的泥土,那泥土就像一只大口,吞下了我的貓,然後還是黑色的,無辜的,泛著苔蘚和枯葉濕味的,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那個早晨,太陽剛升起來,照射著西屋,亮堂堂一片。而那棵小小的石榴樹也隱在南房的陰影裡,如同一只小傘,遮擋了剛才的一切。樹底下,僅僅隔著一層泥土,我再也看不見它動,它叫,它溫暖的小頭在我的腿上頂來頂去了。
死亡,原來如此安靜,它是一切跳的,叫的,動的生命力的消失,是習以為常的生活片段,永不再來。
我哭著去上學,在車上哭,到了學校,同學們喊「老師好」時,也帶著哭腔。
那語文考試的卷子怎麼那麼長,那習題本怎麼那麼大,好像永遠做不完似的,還有一道道題目,我根本看也看不清,試卷上全是我噼裡啪啦的眼淚和鼻涕。
下課了,語文老師叫我出去,站在學校的走廊上她輕輕問我,「上課的時候,老師看見你哭了,怎麼了?」
小孩哭的時候,是不能問的。一問,本來剛剛控制住自己的我,眼淚鼻涕又噴湧而出,哭得直倒氣:「我的貓死了~」,我用袖子抹著眼睛鼻子,嘴裡含含糊糊的話,也不知她聽清沒有。

我的語文老師姓李,是我的班主任。那時她四十多歲,方臉,眼睛細細的,常笑著,一笑就露出半顆鑲嵌的銀牙來 。她頭發及肩,燙著大卷,是九十年代初用紅綠相間的發卷抹了藥水,自己燙的。她穿的衣服總是豆青色,灰白色,簡朴又干淨整潔,最愛穿一件白襯衫,配黑色的或褐色的長褲,褲子棱角總是熨得像刀刃一樣鋒利,我常在上課的時候,望著這棱角發呆,想不通李老師究竟是怎樣做到的 :不論是站,坐,蹲,每天,那條鋒利的棱角始終都在,摸一下似乎都能割破手 。李老師腳上的黑皮鞋也亮,幾可當作鏡子,她念著課文在教室裡走動時,鞋頭上就閃動著教室頂棚白熾燈的倒影。
李老師的普通話可標准了,從她那裡,我開始學拼音,每天都要背聲母韻母,背到滾瓜爛熟,深入骨髓,如同中邪,放學以後,都要和同學搖頭晃腦念咒語一樣唱字母表:「啊白菜袋~鵝哎浮該~」
認了拼音,就能讀有拼音的書,就能寫,李老師便讓我們每天寫日記,哪怕只有一行,不會的字就注音。
同學們寫:「今天媽媽給我買了個新書包」,「爸爸帶我去打籃球。」
我寫:「今天我讀了白雪公主的故事。」然後把小人書上白雪公主故事的結尾抄下來:「這個故事告訴我們,虛榮和驕傲不可取,唯有善良才是真正美麗持久的東西。」
這些話,我不明白,可我覺得高級得很。
李老師在下面批注:「要寫自己的話!」
我於是很羞愧。小孩子的羞愧起來,面紅耳赤,貨真價實,連抄了別人話的本子也變得火辣辣的,看一下都燙眼睛。
李老師就這樣在作文本上知道了大家的故事。她每次都會用鮮紅的墨水筆在作文本上寫批語。
可是我的貓死了,我的作文寫不出,寫了一句關於貓的話,上半篇鼻涕下半篇眼淚,皺巴巴,髒兮兮的交上去。
這之後有一天回家,媽媽告訴我,李老師說要給我一只貓。
我忙問:「李老師家有貓?」
媽媽點點頭。
「那她不要她的貓了嗎?」
「嗯,她說這只養不了了。」
我於是盼望著李老師的貓,盼望了很久,但時移事易,媽媽並沒有再提,我也就漸漸淡忘了。那是李老師的貓,我沒見過,所以也沒有想念。我的白色小貓,背上有黃色的圓點,它死了,就埋在石榴樹下,那石榴開花了,紅豔豔的,好像小朋友兒童節穿的紅紗裙。而廂房那有兩扇門一把銅鎖的小櫃子,爸爸也關起來,我經過的時候,已經不再期翼能在門扇的縫隙裡,又看見那雙瑩瑩閃光的圓眼睛了。一只貓來過,又死了,好像一只蜻蜓停在石榴花上,又飛走了。
有一天放學,同學跑過來說,李老師叫我去趟辦公室。我忙收拾好書包跑去。
辦公室門開著,下午的陽光裡,她正在桌前批改作業,面前堆著一摞摞本子。見我來了,她抬起手,輕輕招呼我過去,然後笑眯眯地指給我看辦公桌下一只粉橘色的布袋子。
袋口綁著,袋子卻一動一動的,我剛要驚奇地大叫,她用手指「噓」地一聲示意我安靜。
然後她起身招呼我坐下,關上了辦公室的門。當再無他人時,她蹲下身,從桌下抱出布袋,打開袋口,一個毛絨絨花白相間的圓頭迫不及待地鑽了出來。
一只貓!
這是一只我從來沒有見過的長毛貓!白色的底子,褐黃 和黑色的耳朵短短的,兩腮的毛長得垂下來,顯得頭大極了。
我興奮得連忙摸著貓的頭,「李老師,這是你的貓嗎?」
她點點頭,把貓從布袋裡抱出來。
「老師把這只貓送給你,你能照顧好嗎?」 她笑眯眯地問我。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連忙答應。她摩挲著貓的毛說: 「那老師再和貓待會兒?」
我點點頭。她起身把貓塞回了布袋,又順便打開了辦公室的門。
我於是出去,在校園裡找還沒回家的同學開心地瘋玩兒,再次經過她辦公室前,只見李老師換到了辦公室深處其他老師的座位上,抱著布袋子,蜷著身子,頭枕在雙臂上。我和同學又跑幾圈,見她又挪了位置,這下坐到了辦公室門口自己的座位上,還是那個動作,也不知在做什麼。等和我玩耍的同學都被家長接走,校園裡人群幾近散去的時候,李老師把椅子搬出來,坐在了辦公室門口的夕陽余暉裡,那粉橘色的布袋在她腿上變成了深橘紅,連貓探出的頭都成了淡粉色。我這才看見,抱著貓的她,正時不時親親它的頭,一直撫摸著它的毛,同時大顆的眼淚滴滴答答地落在貓的身上。
看到老師哭,我頓時呆住了。那個給我溫暖,在我眼睛裡頂天立地的老師,被我弄哭了。媽媽錯了,李老師哪裡是不要貓了,她那麼舍不得它,失去貓她也會哭,正如我一樣。可是,這世界上,就必須得一個人失去,才能有一個人得到,一個人悲傷,才能有一個人快樂嗎?就像我當初得了貓時,遠方必定有一個我不認識的孩子在為它哭泣,而今我又要得一只貓了,現在這個哭泣的人卻變成了我的老師,她就我面前。我又怎麼好意思再奢望一個人因我而哭呢。於是內疚,悲傷,感動紛紛湧進一句話,眼淚也隨之落下:「李老師,我不要你的貓了……不要了……」
李老師抬起頭,擦著眼睛:「不行,這只貓是給你的。」
爸爸來接我的時候,我正處在與李老師抱頭痛哭後的呆滯狀態裡。不說話,也不笑。李老師起身跟我爸打了個招呼,她的眼淚早已收住,跟爸爸說著貓的習慣,注意事項,然後微笑地看著爸爸把貓塞進他的黑色公文包裡,眼睛卻是紅的。

重新有貓以後,日子似乎變得飛快起來。或許幸福的時光都是轉瞬即逝的,就好比假期總比上學的日子更短暫一樣,轉眼就是三年級下半學期了,期末考試完畢,又到了評選三好學生的時候。這一年,學校要獎勵雙層自動鉛筆盒。雖然從上學開始,我年年都是三好生,但這年的獎品卻讓我心存執念,於是加緊努力,又考了第一名。可這一年,評選標准卻變了,從前按成績,這次要由同學投票評選。評議到我的時候,班上一個胖同學突然站起來:「老師,我不同意她當,因為她不熱愛勞動。」
這句話猶如悶頭一棍,我既不明白又覺得委屈,於是回嘴道:「你憑什麼說我不熱愛勞動?」
「不是你值日的時候,你從來不主動打掃班上的衛生!馬小五就經常在課前主動打掃!」
我有些呆。「熱愛勞動」這四個字,我個個都認識,可放到一起,我就怎麼想也不明白了。認真地做好自己的值日,怎麼就成了不熱愛勞動呢?
我落選了三好學生,指望了一學期的自動鉛筆盒也沒了,一連好幾天上課,我都打不起精神。
這天,李老師又把我叫到走廊上,輕輕地問:「最近你上課的時候怎麼了?好像有心事?」
李老師一問我,我便把所有的委屈都倒了出來:「他們說我不熱愛勞動………我沒有!我沒有!」
李老師嘆了口氣,低下身子,手扶住我的肩膀,認真地看著我說:「一個人怎麼可能次次都當三好學生,樣樣事都順利得很呢?將來的路啊還長著呢,你好好想想,如果現在你不能忍受一點挫折,將來可怎麼辦呢?」
雖然我並不太懂,什麼將來的挫折,將來的路,小孩子的世界哪兒能想那麼遠 ? 那時的我所謂的將來,也不過是放學後的動畫片,晚飯後和小伙伴在小巷路燈下捉蜻蜓,更遠的將來,也就是下次選三好學生,會發本子還是多功能鉛筆盒。
但李老師的話,我聽,我也不再為此心事重重。
因為她是李老師。
三年級的暑假,聽說要換老師,但也不確定。直到四年級開學,另一個胖胖的卷發的語文老師走進教室,告訴我們她要把我們帶到小學畢業的時候,我還以為是個笑話。我想,總有一天,李老師會回來,因為她還沒有和我們正式地告別呢。
李老師又回到了一年級,去帶新入學的小學生。這就是那時老師們常講的「小循環」。
新語文老師成了班主任。她喜歡聰明的孩子,我木訥,只知道努力。上課老師提問完,一些同學猴子討零食一樣站起來踴躍舉手,我卻還在思索剛才她到底問了什麼,即使想到了,也覺得這樣搶實在不好看,於是並不舉手。
老師在全班面前,家長會上,掛在嘴邊的總是這些站著舉手的孩子,「我的某某,我的某某,反應快,腦子聰明,雖然現在成績不拔尖,但以後肯定厲害。」那些名字前被老師冠以「我的」二字的同學,平時走路都是橫的。
盡管我成績還是第一,但她從不提我,更別說「我的」了。
她對我父母說,雖然我現在學習好,但是反應太慢,以後就不行了。
之後又說要結對子,學習好的同學幫助差的,共同進步。班上第一名的我身邊就被安排了倒數第二名——倒數第一在老師眼裡已經無可救藥,只好自己坐一張桌子。俗話說,不是冤家不聚頭,那年的倒數第二,正好就是說我不愛勞動的胖同學。他常枕著胳膊側著頭昏睡,一入睡口水就流到桌子上,然後他就用袖子一抹,桌子上於是遍布口水。他佔地面積大,又經常把胳膊伸到我的一邊,我越推他,他越往過來擠,漸漸佔去了桌面的大部分,我連書都沒地方放。
為和平解決「國界」問題,我在桌上畫了一條「三八線」,約定誰再過線就打誰一拳,不可以狡辯,也不可以哭。他同意,二人握手言和。
和談沒多久,就臨近上課,胖同桌忙趴在桌上補作業,眼看著過了三八線,我戳戳他的手臂,「喂,過線了。」 他收回。不一會,他的胳膊再次伸過來,竟然又將桌子佔去四分之三,我的本子和鉛筆盒全部掉在地上。我再也忍不住,起身就給他胳膊一捶。他扔了筆跳起來也給我一捶。於是你一捶我一捶,連老師進來上課都忘了,全班同學都站前來喊:「老師好~」,我倆站在人堆卻廝打得正歡,都沒發現教室早已靜寂,直到一個黑影,老鷹捉小雞般撲面而來:
「你,你,給我站起來!」
我抬頭,老師已在面前,她不說胖同學,卻厲聲斥問我:「為什麼要打人?」
我答道:「他過線了。」
「什麼線?」老師問。
「三八線。」
「什麼三八線?」老師提高了聲音。
「我和他說好的,誰過線就得挨一拳。他過線了,還不承認……」老師一聽,臉差點都沉到了地上,厲聲斥道:
「同學之間還要畫三八線!你是班長,為什麼不能以身作則?!」
我一聽急了,忙辯解道:「那他也不能說話不算數,隨便欺負人!」
見我不認錯,老師火更大了,徑直對我吼道:「你給我站著!」
我就站著。胖同學卻沒得到半點責備,坐了下來,還悄悄給我做鬼臉。
課上到一半,老師看我站著擋住了後面同學的視線,說:「你坐下,妨礙後面同學了。」
我站著,不坐。
「你不坐你就一直站著。我看你有本事站到什麼時候。」她拿著教鞭,指著我。
我就一直站著,直到下課。
老師氣急敗壞:「我跟你家長說!」
我徹底絕望了。
李老師不會這樣對我。她會先讓我們坐下,等下課後,叫我們同去她辦公室,耐心聽我們說話。李老師更不會安排全班個子最高的胖同學和我坐在一起。同學不論成績,都是按個子大小排位置。
我不懂什麼叫「小循環 」,「大循環」,每次走過李老師教的一年級那個班,我都要停下來,悄悄趴在門上,就想聽她的聲音,我對裡面的小朋友懷著無限的羨慕,妒忌甚至是無名的仇恨。為什麼他們奪走了李老師 ?為什麼她不能把我們帶到六年級,我卻要忍受一個新的,面相凶凶,來者不善的班主任?
學校對家長說,因為李老師教拼音最厲害,要給剛進校的小孩子打基礎。而新語文老師擅長詞匯和作文,四年級到六年級要拔高,要搞點復雜的東西。
可這個理由完全不能說服我。在我心裡,李老師是天底下最棒的語文老師,什麼四年級到六年級,就是教到初中,高中,我也願意跟著她。
我暗自懷疑,這是學校的陰謀。就像第一次以自動鉛筆盒為獎品評三好生的時候,我就被落選了一樣。
李老師在校園裡走過,樓上同學便從欄桿上探出頭,對著她奶聲奶氣地喊:「李老師好~」,她抬起頭,微笑著,對同學招招手,我也在其中,趴在欄桿上,看著她,不喊。
四年級,我整天盤算著一件事,就是獨自去找她,問個明白,為什麼她不帶我們了,如果我「熱愛勞動」,再評上三好生了,她還會回來嗎?

可是,我的貓丟了。貓丟之前是有征兆的。起初,它叫得奇怪,好像個鬼,白天叫,半夜最靜寂的時候,也會突然吼一兩聲,平時那麼愛干淨,這時渾身的長毛也顧不得了,隨時都能躺下,哪裡髒就偏在哪裡打滾。但它仍是自由的,晚上就上了房頂,到處周游去了。有一次,貓一天沒回來,我和爸爸正開始著急,第二天早上,它又准時跳到了家裡。又過了一陣,它兩天沒回來,我們趕緊去找,才找到隔壁院子,就有人說,有只貓一直在他家柴房打滾。可第三次,它三天沒回來,我和爸爸便在小巷挨家挨戶找,但我們最終沒有找到。後來我不甘心,又發動身邊所有小伙伴去找,他們走家串戶,總不會招人懷疑。只要聽到哪家有貓叫,孩子們便在附近開始了拉網式搜索,於是,周圍的小巷、工廠、市場,就連巷子後面半山腰上的住戶家裡都問了,方圓幾公裡養貓狀況全部摸清,幾乎可以寫部調查報告,可我的貓卻一點兒音信也沒有,好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我得了一只貓,又丟了。
歷經了死別的痛徹心扉,生離的痛則是一點又一點滲入心裡的,好像慢性毒發,一下並不能致死。也許減輕生離痛苦的,總是希望這件小事,再不成,也有幻想。我於是幻想我的花貓離家出走時,恰巧也落進一個有天窗的柴房,那個有柴房的四合院,碰巧也有像我一樣的孩子。她緊緊抱住貓,給她喂牛奶,給她喝水,給她吃最好吃的牛肝。她家也有一只小櫃子,帶著兩扇小門。這個孩子得了一只貓,她歡喜得很。
我就是這樣得了一只貓,又失去了。而那個曾經送給我貓的老師,也不教我了。或許,這就是李老師說過的,「一個人哪能事事都順利呢?」 總會失去,總會別離,可不失去,不別離的時刻,又是那樣地轉瞬即逝,讓人根本想不到告別,更來不及告別。李老師還說,「將來的路還長著呢」,年幼的我突然害怕起來:三年的小學生涯已經告訴我,短是屬於幸福時光的,而長則是屬於失去和別離的,那麼,將來呢?

二十多年過去了,日子時而長得熬不出頭,時而又短得倏忽不見,一次找到一份兼職,教混血小孩中文。生活奇特地像一個循環,讓我突然回到了李老師的角色,一切又從拼音講起了。可商業社會,完課就走,小孩的課外時間都精確到分秒,哪還有時間傳道,細細地講什麼悲歡離合。一次課後,小孩趕緊打開德語作業,我忙著收拾東西回家。這時她突然說:「我討厭我的德語老師。」
「啊,是麼?為什麼?」我也不免好奇。
「他上課對我不好。我明明沒和其他人說話,他偏說我說話了。」
熬過這麼多年校園生存哲學雞湯的我一聽,終於有機會傳授經驗,就多說了一句:「沒事兒,他也教不了你一輩子。」
可能這句話讓小孩心有所動,她突然問我:「老師,你小時候有喜歡的老師嗎?」
是的,就在一刻,這個初夏的下午,二十多年沉睡的記憶,一下子全然蘇醒。我放下書袋,看著她:「有,我小時候最喜歡的老師,是我的語文老師,她姓李,我的貓死了,她給了我一只貓。」
小孩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我,好像在看一個童話故事的主人公:「啊!你的老師真好!」
是的,她是世界上最好的老師。
李老師送給我貓後不久,我和同學們去過一次她家,看到她沙發上放著一只相框,照片上是她給我的花貓,長長的毛,一只眼睛藍一只眼睛黃。可她再也沒有問起過那只貓的下落。她是如此地深愛著那只貓,可現在的我,還有這樣的勇氣,將心頭所愛贈予學生嗎?
那天離開小孩家時,陽光落在她家長滿蒲公英的草坪上,蒲公英潔白的花球上跳動著點點光斑,好像一只只含淚的激動的眼睛。我最後一次見到李老師這樣的眼睛,是在高考後的謝師宴上,那時她坐在最角落,沒說什麼話,但眼裡全是光。少年的我太過於木訥羞澀,竟一句感激的話都講不出。可我知道,舉坐之中,唯有這樣一雙眼睛曾經深深地觸及過我的靈魂。而當我漸漸長大,一一地品嘗李老師所說過的「人世間的更大挫折」,就越來越覺得當年的我如此幸運:當一個孩子稚嫩的生命面對死亡顯示的巨大力量,不解又恐懼地大哭,當我猛然觸及到這孤獨而悲涼的人世一角時,我有幸遇到了李老師,她懷抱著自己的貓,哭著走向我的那一刻,讓我這輩子也無法忘記。從這一刻,不諳世事的我第一次發現,不論失去和哀痛有多麼長久,始終有一雙眼睛 ,深深地注視著我,以溫柔,以同情,以愛。
這個世界上,始終有那麼一雙,不管我有沒有看見。

(完)

·


在這篇文後,分享一首關於「愛」的教育的法文老歌給大家。歌名是"Je t’apprendrai l’amour " 《我會教你愛》。不過此歌好像過於勁爆,對有傳說中孔子誕辰和教師節的九月來說,似乎有點劍出偏鋒地不正經。但是既然提了萬世師表,我就來引用一下他。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這首歌其實跨越時空給孔子提供了一種關於愛的教育的法式解答——這當然是夫子並未涉獵的範圍。我想,人的痛苦和絕望多源於愛的缺失,損傷和死亡,療癒和幸福均來源於愛的收穫,學習與付出。愛的語言,行為是需要在與人交往中終身辨認,思考,學習和練習的功課。在慈愛中如是,友愛中如是,情愛中如是,仁愛中亦如是。願大家在這個時代,有勇氣,有運氣,能在關係中體認愛,學習愛,培養愛,療癒自己,如果可能的話,也能教授愛,用學到的愛幫助和療癒他人。

此歌YouTube內可調整成英文或中文字幕翻譯。(中國朋友可能打不開,也許B站或網易音樂甚麼的可以搜一下)。歌曲MV十分詩意,男帥女美,但是選角有點過於模特臉了,有故事的臉可能更好一點。部分歌詞《魚書》式綜合翻譯如下:

🐟:教我愛吧。

📖:我會教你愛呀。

🐟:你要帶我去哪兒呢?

📖:此處、彼處、到處。

🐟:要很多天嗎?

📖:要到永遠呢。 我會教你愛,用溫柔的动作;我會說你夢想聽到的話;我會教你生命,它的快樂與恐懼; 我會用溫柔,壓制你的抱怨;你的春天如此純淨,將見證誕生著的夏天。

未知 的大頭貼

作者: Fishear

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創辦者與主筆。《魚書》致力於講述人類,自由與遠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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