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書》萬聖節專號
2024-10-31
十月初的一天晚上，我突然聽到家裡衛生間傳來詭異的聲音，好像有一雙利爪在撓牆，撓一陣停一陣，彷彿有甚麼東西要破牆而出。
惡靈？
諸君莫笑，我第一個反應是這。
大概是這一年多來神異事件經歷太多，又被電視劇《Evil》影響， 總覺得衛生間出問題時，牆那邊會出現一個通道，裡面隱藏著哪個驅魔儀式後逃離的魔鬼，頭上有尖尖的長角，長長的綠色爪子。在伊斯蘭教民間信仰裡，廁所裡也隱藏著這樣一種惡靈，名叫Jinn。Jinn和人類非常熟悉，但它產生於無形的煙火，而人生於泥土，所以Jinn可以變化形狀，常以動物形狀出現，大多是蛇，也常出現在骯髒的地方。對穆斯林來說，廁所很危險，一不小心就會被附體。
那聲音越來越大，讓我很不安。我連忙聯繫樓管：「牆那邊有東西，我不知是甚麼。」
「Rongeur？」
樓管說了一個陌生的法文詞彙：囓齒目。
這是甚麼？我趕緊查字典。原來這科動物包括老鼠，松鼠，花栗鼠，荷蘭豬，倉鼠等等。既然名字裡有個齒，說明他們愛用牙齒咬東西。那麼兔子屬於這一科嗎？查閱資料發現，兔子曾經被劃歸到嚙齒目，但後來又分出了一個兔形目。兔形目和囓齒目的區別是，兔形目動物上顎有兩組門齒，第二組門齒在第一組門齒正後方。囓齒目上顎只有一組門齒。所以如果要算門齒的話，兔形目的上下顎總共6顆門齒，囓齒目則共有4顆門齒。
廁所裡還沒看見Jinn，卻讓我意外學習了下動物學知識，真是人生處處是功課啊。
樓管為了檢查，打開我家旁邊的房間，那裡只有一個熱水器。
啥也沒有，她邊看邊說，你再觀察幾天。
還沒怎麼觀察，當天晚上我正睡著，突然感覺後背有活物游動。單身狗如我完全不用遲疑，半秒確定了那絕非人類之手遊走，亦絕非我夜半發春夢。
開燈，見枕的另一半有顆老鼠屎。
我直接從床上彈跳起來。一方面噁心到半夜想把床扔出去——沒想到我居然被老鼠睡了。一方面也好像有點解脫：還好不是精靈，如果是動物，就好說，就有辦法，畢竟還是要相信賽先生。如果是鬼，是惡靈，是Jinn的話，目前除了找驅魔師外我還真不知怎麼辦。感謝一顆老鼠屎，將我穩穩拉回了人間。
當時半夜三點，我在家裡到處找老鼠洞，首先去檢查囤積食物的地方，看有沒有甚麼痕跡，正在查看米袋子時，突然在袋子後發現一雙黑溜溜的眼睛盯著我。小小的腦袋，圓圓的耳朵，似乎有點萌。和我對視時，它愣了幾秒，然後飛速逃跑，不知跑到了哪裡。
還好還好是小老鼠，不是大老鼠。我只好自己安慰自己。
那天白天我終於找到了老鼠洞，它直徑才兩釐米，藏在衛生間管道下隱蔽的角落，我連忙塞進化妝棉封堵，心想嘿嘿你進不來了。將床單被套枕頭消毒清洗更換，可第二天卻要出門旅行。
在外地時，接到樓管電話，說她聯繫了除鼠公司，他們在我家旁邊那間熱水器房放了鼠藥。既然都下了藥，按照我兒時印象，感覺這次應該高枕無憂了。中國毒鼠強，只要不是假藥且老鼠肯吃，還沒出房門便會暴斃。而且不但老鼠暴斃，就連不小心吃了暴斃鼠的貓也會暴斃。當然何止是貓，小時候經常聽到主婦拿鼠藥放進飯中毒殺親夫的新聞，鼠藥給現代中國人一種雖然搞不到砒霜但可以輕易搞到鼠藥來殺人或自殺的途徑。而新聞裡也常常有自殺吃了鼠藥結果發現是假藥，家人悲欣交集的情節。這藥力大神猛，應該能讓我擺脫鼠患。
然而事實證明，我還是大意了。
旅行回家後我沒發現老鼠痕跡，心裡正高興準備躺屍，一揭開被子差點昏過去。在我旅行期間，老鼠鑽進了我換洗消毒一新的被窩，在我被窩裡埋著的U形枕中間U那個圓環處，拉了屎。這意味著，我不在家時，它在我臥榻之上酣睡，而且不但酣睡，還要蓋章，劃地盤宣示主權，對我這種地盤意識強烈的靈長類哺乳動物來說，如此行為危害性不小，侮辱性極強！
我第一次對老鼠起了殺心。
我於是趕緊去衛生間查看，在上次堵住的洞穴上方，驚現半個拳頭大小的洞，往進去塞棉花，怎麼也填不滿，最後只好用棉球加衛生棉條塞進去，才終於堵住了洞。
翌日趕緊給樓管電話，樓管向我要了鼠洞照片，然後拿著一種介於膠水和石膏之間的牆縫粘合劑，堵住了洞。
又過去兩三日，老鼠的挖牆大業已經快要挖出衛生間，在我催促下，樓管再次打開旁邊的熱水器房檢查，我看到那裡有個鞋盒大小的黑盒子。
「這就是毒藥」，她說。這個房間在我們上次看後已全然改變，地上靠近管道處突然出現了很多白色塑膠泡沫，累積成小丘狀，這是老鼠半夜在牆內挖出來的東西，我仔細看，居然在其中發現了我塞進牆洞的化妝棉和衛生棉條⋯⋯這隻老鼠真是個搬運工啊，我感嘆到。可它既然已經吃了鼠藥，為什麼還是如此活蹦亂跳？我怎麼感覺它夜裡十點準時上崗，早上五點半下崗，不間斷挖牆七八個小時，從來不因為挖不透牆喪失挖掘的信心。牆那邊有什麼？它也許根本都不知道，但還是一如既往向前挖。這種勵志破圈的毅力，都差點感化了我。如果我按照它的節奏寫文，不出一個月大概新書都要寫完了。然而，它的努力挖牆，正好和我作息相反，挖著挖著好像挖了我的命門，我白日工作，晚上不能安寢，每日只睡三到四個小時，就這三到四小時還被鼠吵醒。導致我終日昏昏沈沈，工作完全倦怠，並已出現抑鬱症狀。
「這鼠藥怎麼感覺沒用」，我對樓管說，「還有別的辦法嗎？必須得做點什麼，受不了了！」
這時，樓管說：「捕鼠公司上次來時，講解了下鼠藥問題。我來跟你好好解釋一下。老鼠通常是一對夫婦，如果要侵略一個地方，會先派自己的孩子來探索，孩子來後挖牆吃東西，如果沒有甚麼異常，便會率領全家攻佔。如果孩子沒回家，那麼則表明它已服毒而死，此地危險。」
聽起來怎麼像納粹行徑，果然人類的狠毒手段從動物而來。不過，這故事怎麼感覺有點天方夜譚？
樓管繼續說：「老鼠是很聰明的動物，如果給他們鼠藥，他們吃後立即毒發而亡，它們便從此不再吃鼠藥，見著都會繞道走。所以鼠藥做了改進，讓老鼠吃了後不會暴斃，要等一星期，鼠會內臟衰竭慢慢死去。」
還要等一星期？這難道要把鼠全家都引出來移民到我家，然後吃著鼠藥唱著歌慢慢死？
「如果引來一窩老鼠怎麼辦？」我問樓管。
「這的確是個問題，現在這麼多老鼠，都怨法國生態綠黨在外面放那麼多食物回收箱！他們政治家搞環保修自行車道，把地下的動物都搞家裡來了。法國政治啊，法國政治全被他們搞壞了！」樓管這時突然義憤填膺地罵起了法國政治，我想再說下去大概會從法國生態黨怨到小馬哥身上。反正一出事罵法國總統是全民共識，老鼠也是小馬哥的錯。
「那確定一週會死嗎？」我再次問樓管。
「你再等一週。我們才剛放上盒子不久，老鼠如果吃了的話也還不到一週。我家之前那隻老鼠，用了兩週時間才死。」
「你家也有老鼠啊？」
我突然感到一陣慶幸，此前以為我是老鼠的特殊選民，這下好了，樓管家也有老鼠，讓我獲得了莫名的連接感。
「前一陣子我聽到半夜有撓牆聲，吵得我睡不著，我跟我老公說有奇怪的聲音，你知道我老公說什麼嗎？氣死我了！我老公居然不相信我，說我出現了幻覺！」她越說越氣：）他居然說我出現了幻覺！最後還是他親眼看到老鼠，才說我不是精神瘋癲！」
「那奇怪的聲音誰知道是什麼，起初我也不相信我自己啊，如果我不錄影給你看，我都以為我自己產生了幻覺⋯⋯」我對她說。
這之後我便回家，耐心等待老鼠死亡。確切地說，一天又一天盼著老鼠死。我專門去查詢了下老鼠服了這種鼠藥後的症狀：它會內部出血不能凝結而死，而且死前會經常口渴，因此會嚮往水，嚮往光明和陽光。在我查老鼠的將死症狀時，突然發現法國網絡上，很多人詢問老鼠將死症狀時都會問以下的問題：
「怎樣陪伴家裡的老鼠讀過死亡前的日子？」
「如何幫助將死的老鼠？」
中間還查到好幾個網站，精心介紹老鼠死前的心理活動和精神狀態，告訴人們如何幫老鼠緩解死前焦慮和抑鬱⋯⋯
Excuse me? 鼠若不快點死，我都要被折騰到焦慮抑鬱快死了好嘛？給老鼠和人一個痛快不好嗎？非要發明一種慢性毒藥，最後把人和鼠都搞崩潰，人還要去給內部出血的鼠搞臨終關懷。這是什麼世界⋯⋯
被失眠搞到殺心四起的我盼著老鼠死的心境，和我盼著獨裁者死簡直異曲同工。
可我越盼，卻發現老鼠不但沒有死的跡象，而且變得越來越體力強壯和猖狂，反而是我，不斷地衰弱下去。老鼠從此前挖牆七小時，週末休息兩天，服藥後週一上崗七天無休。這服的是毒藥還是偉哥？而且挖著挖著，已經從衛生間挖到我床頭牆壁，一直在我床頭停留，我半夜睡不著，就放貓叫的音頻，它一點兒也不怕，我砸牆，它跑到別的地方，等我睡意剛來，繼續來到床頭挖。終於，在本週的某個早上，我好不容易醞釀起了寫文章的體力和情緒，正坐在桌前寫得酣暢淋漓，眼角突然有一個黑影閃過，我一扭頭，一隻老鼠飛快地跑到了桌子後面。它從哪裡進來的？！此時我幾乎要炸裂，尋它不見，殺心沸騰，既然法國鼠藥不頂用，樓管和捕鼠公司不靠譜，萬聖節假期也度假去了，我只好自己下手殺鼠了。
於是我趕緊出門，去了商場。
首先來到了日用家居商場。朋友說那裡有除鼠套裝。先看到鼠籠，有大有小，好久沒用見過這個東西，上一次遇到它們還是童年：
接著便是捕鼠板，一袋兩個，和手掌一樣大小，稍微便宜些，誘餌處居然是奶酪的圖案⋯⋯
這兩種物理除鼠方式外，便是毒藥了。毒藥從8歐到30歐不等。我已經對毒藥完全失去信心。小時候記得毒鼠強只要一小包便可讓人暴斃，而這一大罐一大罐，吃完估計還得續。價格比麥片咖啡巧克力都貴，這是拿毒藥當飼料麼？
當然更貴的便是電子滅鼠器，看了一下好像是超聲波吸引鼠前來電死。價格在25到50歐不等。一個滅鼠裝備，居然看出了社會貧富差距。我不由地懷疑那所謂的慢性致死鼠藥是不是以環保為藉口的陰謀，不但將鼠引向一種慢性死亡的痛苦狀態，也將人引向更多的消費，來支付殺鼠的費用。這個價錢，窮人連鼠都殺不起啊。
從日用家居商場出來，已經中午了，肚子很餓，便去它旁邊的家樂福買東西吃。正在家樂福裡走動的我，突然看見一個專櫃，專櫃上是剛學的詞：
Rongeurs
囓齒目動物。這都在賣什麼？我趕緊湊過去仔細看：
首先看到給倉鼠兔子荷蘭豬的飼料，長得好像麥片圈。
其次還有給倉鼠做窩的棉花：
高潮出現！還真的有老鼠飼料⋯⋯
凌亂中的我，接著便看到了家居木屑:
而且是給古代 囓齒類F4—倉鼠，荷蘭豬，兔子，老鼠的家居用品⋯⋯
所以老鼠是陪伴動物麼？我問法國朋友。他說他小時候的確身邊不少人養老鼠，但是一般是白老鼠。在法國灰老鼠和黑老鼠常被人認為是有害的，但白老鼠很多人都很喜歡。
可是，為什麼這個嚙齒類動物用品袋子上是灰老鼠⋯⋯
我不敢再想下去。
回到家，準備我的滅鼠裝置：對，在最後一刻，即使我殺心四起，還是沒出息地買了個捕鼠籠子。在籠子裡放上一片奶酪，靜等老鼠上鉤。（當然，法國老鼠喜歡奶酪，這或許又是一個文化假設，網上中國人說老鼠喜歡花生燒烤叉燒，古代詩歌裡的老鼠喜歡糧食，大概傳說中老鼠喜歡的，很大程度都是一時一地人類自己飲食風俗的投射，不論怎樣，先放奶酪試試）
當然，這第一夜，老鼠不但沒上鉤，還在我新買的書上和寫文的電腦下各留下一枚老鼠屎，好像宣告它勝利破牆的徽章。即使我檢查家裡的角角落落，也弄不清老鼠究竟從哪裡出來。像往常一樣，家裡的食物它根本不動，我越在意什麼，它越在哪裡拉屎，我懷疑這隻老鼠如果不是來追求母愛，就是專門來宣誓主權劃地盤的。
朋友說，恭喜你，大概這隻老鼠想把你變成它的陪伴動物。
什麼？！老鼠要來馴養我嗎？
我想來想去，發現朋友的話不無道理。一開始便是這樣：它每日準點到來，精神肉體折磨，讓我累到失去思考能力，每天像個籠子裡的倉鼠，不是在工作就是在昏睡，最後在我周圍不靠譜的社會支持下 ，我放棄了自己的自由，不去想別的除鼠方式，聽從除鼠公司的糟糕決策，等待不靠譜的鼠藥藥效發作，學著容忍老鼠，和他共存。最後發現，這哪裡是除鼠，而是馴服質疑鼠藥無效的那個我，以至於有一天我可能會和老鼠同吃同住且建立依附關係日久生情，真正成為它的陪伴動物，任它在我床上，新書上，電腦邊拉屎，而只是很無聊地抱怨一句：「唉，老鼠啊，唉，法國除鼠啊，都怨小馬哥⋯⋯」
我不想變成這樣。也不想對老鼠有任何慈悲，即使它長得有點萌，即使它是法國人炙手可熱的陪伴動物。
我不大度，在自己在乎的事情上還非常小心眼，對我來說，人鼠終究是異途，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最好。但它休想看到我態度不錯以為可以把我馴養。誘捕的初衷不是原諒和容忍，而是以人道主義精神給它留一個全屍。
被老鼠騷擾了快一個月處在崩潰邊緣的我，永遠永遠都不該忘記這一點：
對自身受虐歷史的遺忘，對作惡者的慈悲，就是對邪惡的縱容。
仁字有人，義字有刃。面對法國的老鼠，我貌似還是那個一見到它就想先上拖鞋打，再上毒鼠強殺的中國人。
魚書-Fish Let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