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書》建設者福利文001
前情回顧：《在法國，怎樣除掉一隻老鼠？》
自從老鼠進家門後，我的生活進入了一個新循環。
每天晚上，老鼠都會準時到來。來的時間特別符合中國文化裡子時這個概念，半夜一點，我剛剛睡著，它絕對會出現。
每當來時，先會聽到牆內傳來一陣歡快甚至是雀躍的碎步跑聲，然後便是挖牆聲。法國房子隔音不好，牆間不是水泥混凝土，而是紙板，塑膠泡沫和海綿保溫層，老鼠用牙啃用爪子挖，還可以把挖下來的廢棄物通過洞穴運到隔壁水房做窩，這種執著挖牆破圈見我的精神，讓我都感慨它驚人的毅力了。
鼠藥吃了三週，吃飽了剛好幹活，老鼠不但沒有任何內出血衰弱症狀，而且挖得越來越起勁。它的洞多點挖掘，多管齊下，廁所不想挖了挖客廳，客廳不想挖了挖廚房，每次我昏昏欲睡時，挖牆聲都會大起來把我吵醒，我只能塞上耳機，放靜音模式，自己騙自己老鼠不存在，然而它挖到興高采烈時，會貼近我枕頭旁邊的牆挖，好像在耳邊匯報成果求我打分，此時耳機完全不頂用，等我拿手捶牆告知分數，它便跑到別處，過一陣再回來繼續求我打分。
老鼠破牆而入後，我到處尋找鼠洞，然而這次怎麼也找不見，想到每日與鼠共處，家裡每天出現老鼠屎，心情非常煩躁，好在買了捕鼠籠，我便放了塊奶酪。其實奶酪補鼠這事，我幾乎不信。
不過萬一法國老鼠養得和法國人一樣愛吃奶酪，那也能讓我開眼。
捕鼠籠放在桌子上，第二天一看，奶酪原封不動，老鼠繞著鼠籠拉屎，一路又拉到了書上。
第三天，又累又困的我體力不支，放棄奶酪，放了枚葡萄。從前去做田野調查，看到民間木刻繡花圖樣，多有老鼠葡萄，象徵多子多福，想來老鼠喜歡吃水果。因為體力不支，腦子裡居然閃過一個念頭：不管它吃不吃，現在開始就和老鼠共存其實也行吧。只要它晚上不挖牆吵人，讓我可以好睡，它不過就是拉屎，好奇地在家裡遊蕩，摀上耳朵裝它不存在，每日消毒就行了。
然而隔天，葡萄原封不動，老鼠依然繞著鼠籠，執著深情地往我剛消毒過的布面精裝版莎翁情詩集上拉屎。好像再次示威：我不但拉一次，還敢拉第二第三次，就在你珍惜無比的同一本新書上，就光明正大讓你看見不爽，不但拉屎，還要拉得執著和完美，讓你讀書不爽，不讀書又不捨，你雖然多次消毒清洗，書又分不清是人是鼠，繼續放在桌上，任我屎尿簽名，你能把我怎樣？新書是我的地盤，雖然我不會讀，但在新書上拉屎讓我倍有面子倍爽，你是會讀書，你是知道書的價值，你會為書痛，為書傷心，為書不值，可是你有甚麼資格把我怎樣？我就是要踐踏你心中最珍貴的東西，你越珍惜甚麼我就越踐踏越破壞甚麼，讓你一讀書，不，一見書就想起我，就噁心，就受不了甚至想搬家，讓讀書的你心碎，心傷，心死，讓你服！你服不服？有種來抓我啊。
面對橫行霸道的老鼠和在我家無別處可去的書，我一時沒有辦法，一邊忍，一邊去了宜家，買了個新書架。
到第五天，聽說老鼠喜歡吃穀物，我便放了奶酪五穀薯片。等我回家時，打開門，突然看見老鼠從我的鍋上跳到地上逃跑，再一看灶台，這下拉屎範圍到廚房了。
欺負新書，我忍了，可欺負人欺負到了《好吃的故事》總舵，動了命脈，我殺心已定。鼠不犯人，人不犯鼠；鼠若再犯，沐浴焚香，整理內務；鼠若還犯，斬草除根徹底根除。又累又困中，既然決定不再妥協，不再逃避，不再有假裝鼠不存在與鼠共存的幻想，我準備決一死戰，有我沒鼠有鼠沒我！我便坐在椅子上積蓄能量，我知道老鼠就在房間那一端偷偷看我，過了一會兒，它居然明目張膽，從我眼前跑到房子另一邊，又從另一邊跑過去。我站起來去追它，它鑽到床下，我拿掃帚去打它，它跑得無影無蹤。
我趕緊給朋友打電話諮詢，朋友的朋友開麵包店，據說老鼠很大很多，放甚麼鼠藥也不頂用，後來老闆就放甜食，只要有糖油混合物加果仁，一打一個準。
聽到這則消息，我立即起身去買麵包，還買了一袋子焦糖巴旦木。
將焦糖巴旦木碾碎與水調和，抹在在麵包片上，把麵包片放進鼠籠，然後把鼠籠放到床底下和灶台連接的過道處。
已經精疲力竭的我，打掃消毒家裡後就倒頭睡過去了。
剛睡著不久，突然聽到異樣的聲音，驚醒，感覺聽到的不像挖牆聲，這次聲音更響，有點猙獰，這又是甚麼妖怪？！我寒毛豎起，反應了好久，突然聽到吱吱叫，才想起床底的鼠籠，爬起來看向床底，差點昏過去：我捉到老鼠了！原來它這樣小！還沒我的手掌長，老鼠果然喜歡吃麵包果仁醬！驚喜之餘，看見鐵籠抖動不已，再仔細一看，老鼠小小的身體被夾在籠裡，長長的光溜溜的尾巴卻在籠門上……當我看它時，掙扎的它不動了，或許也是嚇呆，我和它對視了一會兒，然後數日積累的委屈，憤怒，羞辱和傷心的情緒終於集中爆發，深夜裡我像個瘋子和變態，趴在床上，對著鼠籠，先用中文罵他，罵著罵著發現不怎麼會用中文罵人，立即改做法文，一長串一長串振振有詞罵它。不知為何，我用法文罵人簡直連貫得像脫口秀，我越罵越生氣，越罵越傷心，這天是它開始挖牆破壞我生活整整一個月紀念日，人生一共有多少個月，竟然被老鼠毀掉一個。這個月害得我不但每日只能睡兩三小時，恍惚疲累，進入了抑鬱狀態，嚴重影響健康，還讓我每日大掃除，清洗床鋪，消毒書和用具，體力不支，都快變成偏執性潔癖。它來我家並非偷盜，而是專業搞破壞和精神折磨，除了在書上劃地盤外，還曾半夜跑到我枕上和我睡覺拉屎，我都不知道有沒有被它親過，是可忍孰不可忍！這些事湊起來都可以淹死它一百回，都可以放任它的尾巴被夾住疼一個晚上。
然而罵完，它不時慘叫，看起來尾巴很疼，看籠的質量，我不怎麼敢動，心理建設了好久，終於發揮人道主義精神，斗膽開了一條縫，讓它把尾巴縮回籠裡去。
有了尾巴，死性不改的老鼠便又來勁了，開始不斷啃咬鐵籠，發出比挖牆還大的響聲，好好的一晚上又不能睡了。
當時半夜三點，我無處可去，也不敢出門，只好把鼠籠提到衛生間，拍照，發在社交媒體上，以做歷史記錄。早上七點就要出門工作，拿老鼠怎麼辦呢？
我便在網上求助各種人。
中國的家人朋友給我兩點建議：一，淹死它。二，燒一壺開水，燙死它。
長期深受鼠害，他們對老鼠深惡痛絕。可每一個辦法都好殘忍，我無法下手。
在驚悚和忐忑不安中睡了兩個小時，起床後到衛生間去，看到老鼠在鼠籠裡拉了好多屎，幾乎把鼠籠埋進屎堆，整個衛生間瀰漫著老鼠噁心的味道，差點讓我吐出來。但因為沒時間處理，我只能任老鼠在我家待一個早上，它看到我也不咬籠子了，只是縮著，啃鐵籠啃了一晚上也該精疲力竭了。
關於抓到老鼠後它的去處，我曾經早早考慮過。買了鼠籠後，我去了下動物園，看能不能把抓住的老鼠送到那裡，結果沒有看到動物收留機構，在動物園倒遇到很像豬和熊貓大象合體的貘和大耳沙狐，都在睡覺，比想睡而不能又恍恍惚惚的我幸福多了。從動物園出來後走在大街上，被一隻貓攔路，用法文問貓能否請她到我家住兩天幫幫我（我真是走投無路到都向貓求助了），貓瞪了我一眼，默默退回到她家門前以宣誓自己名花有主。門前貼著一張尋貓啟事，看來早有人這麼幹過。法國的貓脖子裡有芯片，我也不好強硬綁架貓，只好先再見。
工作完後回家，路上有個動物診所，我於是趕緊進去。前面有一個老先生帶著自己的貓排隊打疫苗。他見我沒有寵物，便把諮詢的位置先讓給了我。
我缺眠少覺，急急忙忙顛三倒四劈頭就問：「我家裡現在有一隻老鼠，把它送到哪裡呢？」
接待說：「你的老鼠怎麼了？你可以送來我們這裡。」
我說：「我家裡有一隻闖進來的老鼠，聽說法國有野生動物收留組織，路上撿到鳥可以送過去，我家裡來了隻老鼠。」
她看著我，不明白我到底在說甚麼。
提著貓的老先生問我：「你說的是野鼠不是家鼠吧？」
我說：「是跑到我家裡的老鼠。」
接待人一聽：「我們這裡只收家鼠，不管野鼠。」
我看一眼牆上的佈告：「佈告上的動物有歐盟身分證，我的老鼠沒有身分！」
說出這句話，我突然為我自己感到悲哀。
老先生問：「你的老鼠是挖牆進來的吧？」
「是。」
「挖牆進來的是野鼠，你就把它扔到你家花園裡，它們就走了。」
我一身冷汗：「我家沒花園⋯⋯」
接待人員說：「野鼠的話要麼你收養它，要麼你就扔了它，或者⋯⋯」我覺得她省略的部分是讓我殺了它。
好吧，沒身分又遇到沒花園的主的老鼠下場都這麼慘麼⋯⋯
回到家，我打開衛生間，再一次看著老鼠，它被困在狹小的籠子裡，瑟縮著，渾身被汗浸得毛一縷一縷的，十分落魄，我看著它，它看著我，曾經它多麼意氣風發，飛揚跋扈，不可一世，如今淪為此種猥瑣蕭瑟模樣，被人關著，失去自由，多大的生命力都有可能被耗盡。它是不守規矩的野鼠，以天為廬以地為家馳騁自然的動物啊，不是能被馴養的乖巧家鼠，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心裡突然湧出一陣悲哀，隨悲哀而來的是一絲憐憫。
「我收養不了你，也不想殺你，要麼我帶你去公園吧。」
我拿出塑膠手套，把鼠籠裝進塑料袋，提著老鼠，走了二十分鐘，去了稍遠的一個公園。不敢去家旁邊的公園，主要怕老鼠把它家人叫來回訪圍毆。
我在那個巨大的森林公園走了好久，終於看到林木深處一張長椅，我坐下來，把鼠籠掏出，放在地上，老鼠好像覺察到大限已到，抓住籠子開始拼命搖，驚慌不已要衝出來。
我把籠子放在草地上，對老鼠說：「你平靜一下。」
老鼠看見我和它說話，不動了。於是我蹲在籠子旁邊，用法語語重心長地說了一段話：
「我家外面修路，可能破壞了你的家園，我為我們人的行為給你道歉。但是，外面這麼大，無所不有，你不該爬樓挖牆，硬要跑到我家裡來。跑到我家，如果為了生存偷吃，我不怨你。但你不能不吃東西每日專注在我新書上拉屎，或者跑到我床上和我睡覺。你走錯路了！宇宙有好生之德，你也是生靈，不是你的路你一時走錯不要緊，以後不要進入別人家宅就好，自然裡有你想要的一切。如果再次害人，遇到的可能就不是放生的好意了。」
我這樣嘮叨著，讓我感到非常奇怪的是，老鼠一直抬著頭，睜大眼睛專心認真地盯著我，鼻子一動一動，看起來十分平靜，看著它黑溜溜有神的眼睛，有一刻我懷疑它真的聽懂了我的話。
說完後，我戴上塑膠手套，打開鼠籠，老鼠躥了出去，但是躥到離我一米遠的地方，它突然停下來，站起身來回頭看我，我說了句走吧。它於是回頭又往前跑了兩米，停在了長椅背後的草叢深處，聞這聞那，好像探索著新世界。
我收拾鼠籠，轉身，心裡那塊壓抑了很久很久的沈甸甸的感覺也隨之而去，好像有一件事終於結束了。
記得剛買到鼠籠時，因為看見是德國產的，我於是問德國雕塑家大叔： 「家裡有隻老鼠要殺了嗎？」
這位神人給我回覆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活著的老鼠總會找到它的路。」
我繼續向前，走我的路。這時，天上突然有兩隻巨大的烏鴉飛過，大聲叫著，徑直奔向剛才老鼠放生處，落在草地旁邊的長椅周圍，在尋找著甚麼。
這⋯⋯我居然忘記了生物鏈也是條路，不過，這條路怎麼像條高速公路這麼快？！簡直是現世立即報啊！！
那日半夜捉到老鼠後，驚魂未定又無助的我傳了張老鼠的照片給德國大叔，問 「路在哪？」因為早起匆忙離家，並沒有看他的留言。
等做完這一切，我打開手機，才看明白他的話：
「鷹隼的食物。有希望的地方，就有路。」
尾聲：
老鼠放生以後，因為老鼠社會的納粹性質，所以鼠籠我繼續安放在家，以防他家人來尋仇。半個月後，樓管聯繫的除鼠公司終於度假完畢醒來，給我電話，要來我家滅鼠，好像人死了埋透了救護車才到。鼠走了三個月了，但直到今日，我有時只要聽到家裡有異樣的聲音，都會緊張起來，懷疑鼠或者鼠的家人捲土重來。隔壁水房的鼠藥在滅鼠公司建議下還繼續保留，我爸也時不時問我鼠情如何，從小與鼠打了不少交道的他，知道鼠不是好惹的主，惹一個來一家。我有時候會想起這隻鼠，不知道它有沒有找到它的路。有次朋友問到它，我把它的照片給朋友看，她驚嘆到，哇好可愛哇，為什麼你不收養它！我長嘆一聲，長得可愛算個鬼啊，就能抵銷它害人嗎？！
可是，因為我查過鼠的資料，算法仍然不時為我推薦老鼠的新聞，讓我事後學了不少關於老鼠的詞彙和知識。而我也終於把書架搭建完畢，我的莎翁情詩集，這次穩穩當當堂堂正正地安放在上面。雖然剛買來就被老鼠捷足先登拉屎蓋章，對老鼠來說，那只是一塊溫暖漂亮可以做窩的領地，但它不讀莎翁的詩，不懂詩歌對人的意義，也永遠不知我是如何跋山涉水，無比珍惜地把它從遙遠又神聖的書店找到，然後堅持堅定地帶它回家。
我想老鼠大概也不會懂，我不強硬復仇，不是因為我軟弱可欺，也不是因為我的底線可以隨時被踐踏。我也是二足直立動物，我也有動物的地盤意識，被精神折磨許久，我有一百個理由可以放出比鼠更甚的獸性，親手終結了它。當然，我承認，我也已經多次起心動念仇恨爆發揚言要殺它，但捕獲它後把它交給宇宙處理，一是因為信任宇宙的美意，二是因為我這個二足直立動物同時也叫人，而它只是一隻走錯路只以動物方式拉屎劃地盤的老鼠而已，人鼠雖然偶然同處一地，產生可以同居共處的幻覺，但終究異途，無法相偕為伴。
當然今日的我也很慶倖，它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將我也變成老鼠。
願它最終找對自己的路，與自己的家人團聚，千萬別情深意厚出來給我拜年了。
後記：
《魚書》建設者福利文源起
《在法國怎樣除掉一隻老鼠》在《魚書》發佈後，收到讀者嗅的反饋，說她看得很過癮，來支持一下《魚書》，從此每月本人寫文有了奶茶喝，幸福滿滿中寫文也加速，讀者的喜歡，反饋和支持是我前進的重要動力。
我希望《魚書》可以開放閱讀，建設鼓勵支持原創作品的正向創作生態。在堅持理念同時，《魚書》不能忘記孜孜不倦的建設者，因此我決定從蛇年開始，不定期發佈由付費訂閱讀者或《魚書》建設者提議我創作的題目或題材，作為他們的專享福利，以表達我對他們在開放閱讀框架下支持原創的敬意。而福利文未來的一切奇遇，都會和它的寫作過程相關的付費讀者第一時間共享。所以如果你是付費讀者，《魚書》建設者，我會不定期寫信問你想要看甚麼文哦😃
所以你們要大力支持《魚書》，或者偏要考驗我，讓我寫命題作文就付費訂閱或者聯繫我建設《魚書》吧，哈哈，不過不論怎樣的命題，我都會寫成人類，自由，遠方的主題和風格送給你啦！（《魚書》始終堅守理念與讀者共榮）
此文便為建設者福利文001， 感謝讀者嗅通過《魚書》提醒我，不論漂流到哪一個時空，只有我堅持自己的底線，原則，理念，理想，讓自己寫過癮，不把自己變成機器人和濫好人，不和亂七八糟的能量體建立變態的共生關係，嬉笑怒罵被生命充滿，《魚書》才能讓讀者也看過癮，從而活出生命之光，與同樣擁有喜怒哀樂的人類連結，並且走向永遠。
適逢歲末，也感謝近日發來郵件或消息關心我健康和詢問老鼠下落的各位讀者們，所以該交代的得交代，該寫的文得寫，該滾的得讓它滾。也借這篇文章，祝大家辭舊迎新，驅邪除穢，鼠去財進，小人滾出，家和事旺，新歲安康，正如中國北方民諺所言：蛇盤兔，必定富！
魚書-Fish Letter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