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的故事,從續篇才真正開始

寫在我的第一本紙書在中國出版的日子。記載出書幕後的悲慘,奇葩和搞笑故事。也以此文來宣布《好吃的故事》的續篇,審查日記《被槍斃的西瓜》在《魚書》的連載。願世間所有書,皆得天真與自由。

《魚書》 009  2024-01-29

「《好吃的故事》終於出版了!」

2024年1月19日,編輯發來這條消息的時候,我昏昏沈沈的,直到第二天才看見,可依然隔著屏幕感到她期盼很久後的激動。這本書從2020年策劃出版,因為中國的出版審查制度等原因,先後刪改五次,炒掉一家出版社,直到2023年12月才拿到ISBN號碼開始印刷,1月21日在中國網絡商店正式「粉墨登場」。介紹網站署著的出版日期是2023年12月1日,實際出版時間其實是2024年1月,好像一個難產許久突然降臨的嬰兒,手忙腳亂中生日到底是何時也搞不清了。不過這種情況,大概也是出於相關利益方考量,畢竟如果出版日期再推後,五年的出版協議都要過期了。掐指一算,從寫下這本書第一篇故事算起,已經過去了七年;離我在中國自出版第一本電子書,也整整十年了。

寫作七載,增刪五次,一本普普通通簡簡單單的飲食故事集,居然搞成了《紅樓夢》風。

作者已死,留個懸念

第一次出版紙書,按照「正常人」劇本來說,作者應該很高興才是。雖然生逢紙書式微時代,但總歸是踩著時代尾巴參與了最後的紙書印刷史。如果按照少年狂劇本,那應該也是「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天真單純得如好友在書籍信息發佈的網站連續刷屏瀟灑留言:「我自豪,我驕傲,出書的是我高中同窗!」

如果是個年老劇本,是不是該老淚縱橫一下——畢竟對很多傳統中國人來說,出書仍然算是件立言不朽的事,好像蓋棺,立碑,從此將舊日時光封印,希冀書最終活過人的壽命。當然或許還應有個政治正確劇本,感謝一下黨國出版審查制度的不殺之恩。可是我手裡現在卻拿了個人到中年劇本,只有疲憊,無盡的疲憊,好像生了很久很久的孩子後,所有力氣都折騰沒了,甚至連寫這篇文章,也是休息了很久後才提筆且幾易其稿的。

經歷了這麼久的意識形態審查和刪改,《好吃的故事》,鋒芒已去的故事,從此脫離母體,去登台,表演,去示眾,有了自己的命運。也許毫無反應,也許被人吹捧,或許被一通亂棍,說不定還會以「海外中國人通過美食記載鄉愁表達家國之思」為名被宣傳,被利用。不過如果光明一點來想,她一定也會找到她的讀者,進入他們的生命,發生新的故事,開始不可預知甚至奇幻的旅程。可不論如何,從出版的那天起,這些都與作為作者的我無關了,她的命運將是讀者的再創作,時運與天命之手的參與模塑。那個寫作的我只能對她說一句:「別了,孩子,送你至此,祝你好運。」從此將一件事劃上句號。

可是,說是劃上句號,當真能從此了斷得一乾二淨嗎?於中國的風評,我是完全可以像從前一樣一言不發躲懶裝死斷乾淨的,然而想到馬上要在《魚書》連載的《好吃的故事》幕後的審查故事集《被槍斃的西瓜》,就覺得自己貌似又進入了一個似完非完的新循環。

每個開始畢竟都只是續篇,而好吃的故事,從她的續篇才真正開始。

懸念源於執念

我承認我對出紙書是有執念的,雖然生活中幾乎已經不讀不買紙書,現在每當我拿起一本書,在手裡翻動時,都會有神聖的感覺,好像在賞玩一件即將消失於時間中的文物。而七年前,開始寫《好吃的故事》的我,對於紙書並不是這樣的感覺,那時,我根本想不到我出版的第一本書居然不是我的人類學故事集,更想不到我還會寫另一本書——因為那時,病重的我覺得自己快死了,而人類學故事集就是絕筆。

《好吃的故事》中的每一篇文章,即使看起來再舉重若輕順滑無比,其實從構思到完成再到修改,都花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病重時,連寫100字都是奢侈,坐在電腦前,混身疼痛,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每一篇故事,都像是一列火車在我身上輾過,寫完都要至少癱倒一個星期。而且不管寫多少,都會觸發大量情緒,導致失眠,稍微貪多寫四五百字,就渾身無力,又去床上癱,然後憑著點意志力,爬起來,背上電腦,再去圖書館,再寫。這裡的每一篇故事都經過至少三個月以上的修改,最長的一篇,從寫到改,花費了三年。彼時寫作,其實就為了證明一件事——我還活著。

在寫作的那些年,身邊的朋友,出書的,獲獎的,成名的,拿學位的,個個人生推進地有聲有色,而我呢,病殃殃癡癡地在寫上不了檯面,似乎沒甚麼學術,歷史價值,又根本不在正規文學刊物上刊發的飲食故事,都好像耗盡了所有力氣。 某樂於攀比的友人,只要一出書或者一有成果就來找我,志得意滿炫耀一番,然後拋下一句靈魂之問:「你呢?」還有的看我不緊不慢的,也拋下一句:「你就是不努力!」讓人憋悶。漫長的疾病,時好時壞,好像是長在身體裡的一根毒刺,隨時不注意就毒發身亡,可在旁人看來你不至於氣息奄奄或日日在床,那就是你沒有努力——只要你活著,沒看到你的成功,就是你不夠努力!資本主義式的成功學可謂是PUA爐火純青,可是要反駁,又拿什麼反駁呢?

「我不和你比成功,我和你比永久。」我總用木心先生的話自我開解。

那段時間,每隔一陣子,就有出版社編輯來聯繫我出版我的人類學故事集《邊緣的姿態》,然而都因為意識形態審查,一審便折翼中途。最後編輯好友拿這本書給她所在的出版社總編看,得到她的支持,但是要刪去所有宗教民族內容。好友越洋電話打來,苦口婆心勸我:「我都努力了這麼久了,你就不能努力一下嗎?」我無動於衷,朋友叫道:「多好的一個機會!總編都說動了啊!你看看每年有多少書沒法出版,你不刪,那你就和他們一樣,沒機會出版!」我聽罷牛脾氣大發:「我告訴你,不管你信不信,《邊緣的姿態》說不定不是我出版的第一本書! 」當時其實想像阿Q附體那樣抱怨一句——拜託,出我的書是老子給你們出版社機會!但因為我語氣又硬又狂,應該已經把認真為我奔走很久的她氣得夠嗆,再說下去,連基本禮貌都沒有了。其實這樣說,真是心虛得很,因為當時完全不知道別的書在哪兒——飲食故事才剛起步,我也只是人家發文網站三四百個原創作者其中之一,每年最多才發兩篇作品,根本沒想到它會日後成書,當然更沒想到自己居然一語成讖。

今日回看,我想我得感謝這段經歷,沒有原有的自尊驕傲少年輕狂被生活和時運不斷踩在地上來回輾壓,沒有一切自以為傲的能力全部失去,一切外在虛榮全部歸零,我就不會理解究竟甚麼是人,甚麼是貧病交加的狀態和將死未死的折磨,甚麼是押上一切,努力很久卻毫無進展甚至完全失敗的絕望,如果沒有只靠意志力運作堅持的那一個個寫作瞬間,我就無法理解究竟甚麼是忍耐和盼望,甚至看不清,那些外在的,物質的,世俗成功的虛幻,也發現不了隱藏在這個世界背後,運行著的,決定性的,意識的偉大能量。

世事不能盡如人意,但有些事,只要有一念在,即使剛開始純粹是裝逼,裝著裝著,堅持下去,最後說不定就成真了。但重要的是,持續,堅定,且有所不為,直到成真。

執念始於奇幻

當然,裝著裝著成真,這也算是馬後炮。直到今日書出版後,重看此書的歷史和我個人短短的寫作史,我就更不能說這是自己倒楣透頂後的逆襲,人定勝天後的成就。雖然期間受苦良多,但我在中國千千萬萬個無法讓作品被看見的作者中,其實是非常非常幸運的。越重看, 我就越覺得整個《好吃的故事》,不論從寫作,還是出版,都是一個祝福,一個宇宙神秘力量安排下我必經的旅程。命運劇本原來早已埋下伏筆,也許讓我不但為自己,也為很多無法講述的人,講出一個好吃的故事。

2008年,我註冊的第一個網名叫「清歡」。以這個網名開始,發表了第一本電子書。而2017年偶然看到網易非虛構寫作工作室開闢的「人間有味」專欄首期徵文,和我最初的網名聯名起來正好是蘇軾的一句詞。當時好幾年沒投過稿的我笑了一句「這不是老天召喚我投稿」,就很非理性地投了,完全沒想到後來寫出了一篇又一篇,全部以吃為主題,最後居然以美食故事「出道」。

而我更沒想到,此後也是因為《好吃的故事》被審查到快要吐血,一氣之下決定破圈追求出版自由,開啟了奇幻的大門,遇見了美好的人。其間發燒夢見此前完全不知道的蘇軾的烏台詩案,從而開始認真思考甚麼是文字獄,寫作和自由,這之後不久,便有了《魚書》。回頭再看,與魚神奇地糾纏一生的蘇軾居然出現在我寫作的每個重要階段。幾日前,突然看到他的一首詩,怎麼看怎麼像為新書發來的賀電:

湖上移魚子,初生不畏人。

自從識鈎餌,欲見已無因。

《魚》 蘇軾

讀詩前才收到朋友來信,戲稱每次打我名字跳出來都是魚餌。這下好了,飲食故事夾在魚耳中間,不正成了魚餌嘛。我又常常把作品比作孩子,去年初這孩子還突然從中國北方一家出版社被移到湖南去出版,好像應了這句詩。從不怕人的魚到見不到身影的魚,不正是一個天真的不知審查為何物的作者被文字獄構陷,從此要麼走出天真,要麼成為驚弓之鳥,要麼奉命修改,要麼封筆或者挾文出走的嗎?這也不正是蘇軾自己當年出了文字獄狀態的寫照嗎?而這些,正是《好吃的故事》通過她的歷險,她將要呈現在續篇《被槍斃的西瓜》中的真實經驗。

不論如何,還是遙遙地感謝愛吃,愛笑,熱愛生命的蘇軾跨越千年召喚出了我的網絡寫作征程和這個征程上的一本本書。當然,我亦沒有想到,我今天會寫出這樣瘋癲的話。

不要說欲見已無因,you are the reason,我們註定會在每年某天反覆重逢。

最後寫一點長短句,送給已經拿到《好吃的故事》這本書,或者將會讀到她的未來的讀者朋友吧:

永恆之中,
沒有開始,
沒有結束。

永恆通過我觀看,
看雲,看風,看落英;
永恆扶著我手書寫,
寫你,寫我,寫我們。
永恆透過我身體行走;
劃上開始,標記結束,勾勒重逢;
永恆安排我們相對而坐,
口含美好,忘言從心

我對面的人啊,
它要我們記得,
會心一笑,
就是這流動的,
養育眾生的世界餐車上,
最好吃的故事。

致《好吃的故事》未來的讀者。


一顆笑🥚:

書上市後,把賣書鏈結發給我媽,我媽橫眉冷對,一看居然才不到人民幣四十,「這才能掙多少錢?怎麼剛出就打折?」她手機往下一滑,旁邊突然跳出莫言的書,標價二百,於是她嫌棄地說:「你看看人家莫言!再看看你!」那語氣和她看到鄰家和我同齡的女兒抱個娃走過去的神態語氣,一模一樣。

這是我感覺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一次。

當然,除了吃貨外,還是離年貨最近的一次。


一顆嚇🥚:

點擊此處,聽作者人間還魂真人採訪Podcast⋯⋯

預警:你將開啟一扇宇宙之門,慎點

註:2023年11月20日採訪,嚇死不償命。


問:如果要買和讀《好吃的故事》怎麼辦?

《好吃的故事》紙書在中國的淘寶和京東網店都有發售,人在中國的讀者如果感興趣可以去購買,最近好像跟著年貨一起買可以打折。電子書在微信讀書和豆瓣閱讀都有銷售。
至於不便買實體書的魚書訂閱讀者,如果你想要讀全稿的話,請和我email聯繫吧。至於實體書,我應該不久後會收到一些,多餘下可能會有三四本,可以免費寄給你們,先寫信先得了。如果同一天寫信,當然是《魚書》早期訂戶優先了。

不過如果你想要支持一下我和《好吃的故事》,可以支持時間膠囊想像中國2050徵文項目(徵文已經開始收到稿件了,參加的人加油寫吧!)。為了方便你的支持,我開了個Fish Store,點此

如果你們已經通過各種渠道購買了《好吃的故事》的實體書,一定要留言或者寫信告訴我一聲,因為我要贈給你們《好吃的故事》電繪明信片或明信片NFT。

願世間所有書,皆得天真與自由。

敬請訂閱《魚書》
未知 的大頭貼

作者: Fishear

寫作者,獨立人類學人。著有人類學田野故事集《邊緣的姿態》,人間飲食故事集《好吃的故事》。網站《魚書》創辦者與主筆。《魚書》致力於講述人類,自由與遠方的故事。

好吃的故事,從續篇才真正開始 有 “ 7 則迴響 ”

  1. 「好吃的故事」有問題想請教:
    1. 什麼是素臊子?張婆婆的臊子不是有五花肉嗎,素是什麼概念?

    2. 牙鍋盔都是自家制的嗎(也是張婆婆)?

    3. 羅婆婆身後住他家的是哪來的人呢?

    交流一下,廣東人會叫松塔做松果,我之前從來不知原來它還叫松塔。雖然我還是會比較喜歡用松果,感覺比較親和,但松塔委實有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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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素臊子的意思是沒有肉的澆頭,本來臊子面應該用肉做成臊子,但是沒有肉的情況下,只能用雞蛋餅切成菱形小塊代替肉,因此叫素臊子。有時候連雞蛋也沒有,但是炸小豆腐塊是一定要有的。
      2. 一牙鍋盔,牙是鍋盔的量詞。鍋盔圓形,很大,所以得切開,切成一牙一牙,像西瓜那樣拿起來方便吃,鍋盔那時候多自製,當然也會買。其實做起來很簡單,只要有麵粉,酵母和平底鍋。《魚書》三月份會有一期正好會寫這個話題,敬請關注,😄
      3. 羅婆婆住進來本就是政府安排孤寡老人住公房。至於那間公房,其實原本是我家的私產,只不過共產黨來後,社會主義改造中我家部分私產被充公了⋯⋯羅婆婆去世後,她的養女的孩子住了這個房子,之後就是她的遠房親戚,如果親戚不住的話,房子就要又交給政府,政府再分配人來住,所以不管怎樣都會找來親戚,哪怕是很遠的親戚,畢竟公房的房租非常非常少,好像當時一個月才幾毛錢。

      我都不記得我寫過松塔,剛好昨天收到書,專門去讀了一下,想看看哪裡提到松塔。松果感覺很萌,法語裡面叫松樹的蘋果,起初我不能理解,後來看到松樹結果的時候,剛開始大大的,圓圓的,淡綠色,確實像個水果。但是,當松子成熟,掉下來的時候,松果會舒展,張開,松子散去後,就像個寶塔了。當然,松樹不同,松果也不同,有的會比較圓,有的會很長。但是如果是滾的話,感覺用松果比較合適。

      不過這位來自廣東的朋友,都這麼認真讀了,還不偷偷告訴我下你是誰或者給我郵件你的聯繫方式嗎?我好歹要送《好吃的故事》明信片給你啊😄

      謝謝你🙏

  2. 都明白了。短短的寫給個問題,收那麼長的回覆,有賺了。

    也是第一次知道牙可以當量詞用。長進了。松果委實比松塔萌。

    Liked by 1 person

    1. 這個問題我也覺得很奇怪,蝦醬是海蝦醬,很咸,那種灰色的泥狀物。不知為啥會是家鄉菜,我家那裡離海實在太遠,而且小時候因為交通不便連冷凍蝦都運不過來,只能有蝦米這種,但是蝦醬一直有賣的,而且是傳統,我爺爺那一輩就已經在吃了,所以也許是因為詭異而長久的海陸交流⋯⋯感覺這應該是粵菜啊⋯⋯我家鄉那裡的菜都有點詭異,有的菜我在越南人那裡發現一模一樣的,有的我在義大利人那裡發現一模一樣的,不知是什麼緣故⋯⋯

      1. 那老家的蝦醬是在地做嗎(但沒蝦不能做呀)?還是外地運過來?是老家有這些菜式,但都用外來的醬料?

        你老家那些詭異菜式很好玩,可能你可以再寫一本書。

        1. 蝦醬是外地運來,我記得小時候用秤稱重散裝的,但蒸制時在碗上蒙一個擀得很薄的面餅充當保鮮膜的作用,這種又是地域特色。

          其實我家鄉食物不像北方其他地方,基本不用醬,除了酸辣,糖醋味比較多外,就是清燉,黃燜,蝦醬是個例外。寫到這裡我餓了……

          傳統宴席有一道海貨菜式,且必備,叫海參魷魚,就是乾貨水發後和筍片(居然叫玉蘭片)燴的,筍也是水發,我們那裡沒筍。

          關於蝦醬肉我目前仍然沒有解釋,至少1930,40年代就已經存在,但海參魷魚這種宴席菜我有點懷疑,是中日戰爭時沿海人轉移到內陸帶來的

          再寫吃的寫成工傷怎麼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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